憶苦思甜
手機:M版 分類:散文欣賞 編輯:小景
文/張勇
小的時候看見墳地總是感覺害怕,漸漸地長大后,有時面對墳地心中生出的感覺有了新的變化,並不十分的恐懼。面對過許多墳地的人,心裡一定會產生出一種活着的奢侈的感覺或是感慨。
上小學時,每年的清明節的時候學校里總是要組織祭掃烈士墓活動。雖然當時還是處於狗崽子的行列,但是對於這項活動是不禁止我參加的。這一帶無論是抗日戰爭還是後來的解放戰爭都曾經作為戰場,無論是從老百姓的嘴裡還是後來從歷史教科書或是解放軍的軍史上都可以查到,而且戰鬥進行的極其殘酷和壯烈。其中解放戰爭時國共兩黨軍隊在這裡進行了一場大戰役最為慘烈。解放軍的一名團首長因率部隊連續鏖戰九天九夜的而名震全軍,後來還擔任了一個大兵種的領導。烈士墓附近就是當年雙方留下的戰壕。我們每年去掃墓時還會戰壕里挖掘出銹跡斑斑的子彈或是子彈殼。有一次我們的班長充分利用他的胳臂粗力氣大的優勢挖掘出一柄“三八”步槍的刺刀,寶貝似的悄悄地藏進書包。站在成排的烈士的墳前,聽老師或者當地的貧下中農的講解和回憶,升起在我心頭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莊嚴和肅穆,一種無限的渴望和憧憬,渾身熱血沸騰。每次我都是莊嚴地上去行禮、然後敬獻上松枝或白色的紙花。再後來這種活動就有些變了聲調,解說的貧下中農不再是從前的樣子了和說法了,往往是披一件裡外露出黑乎乎的棉絮、袖子口上亮光光的破棉襖,滿臉悲戚地做憶苦思甜報告。報告人的大致的動作、語言等基本上是一致的,現在回憶起來可能是事先早有安排。站在我們排得極其整齊的隊伍前,目光漠然地掠過我們的頭頂,眺望着遠方的天。只可惜每次清明節都是多多少少要下一陣子雨的,雖然不大但是淅淅瀝瀝總是不停,使我們的主角一直也未能有一個在我們面前悠閑地眺望藍天的機會。然後,不知是從哪裡學來的先輕輕地乾咳兩聲,嗓音嘶啞地開說。開場白后不久,嘶啞的嗓音就不再是原來的樣子,而是慷慨激昂,說到動情處,必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加上幾聲乾嚎。這時就會掀開破舊的棉襖教育我們說是給惡霸地主扛活時的衣服。緊接着就充分地發揮了這件新舊社會見證的偉大的衣服的作用,幾滴欲滴未滴下的清鼻涕被那袖子一抿,嘴巴精光。我們班長終於有了新的、不亞於剛剛得了刺刀的重大發現:怪不得棉襖袖子黑亮無比,原來是擦大鼻涕弄的。此言一出,四周響起憋住了的吃吃的笑聲,雨中的祭奠者們被笑聲憋得滿臉通紅。
又過了一年,帶領我們去的不是老師而是工人階級宣傳隊的隊員了。這次的報告者雖然沒有用棉襖袖子揩鼻涕卻也使我們再也憋不住笑了。這次的報告者是由工宣隊請來的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大媽。只不過這大媽並不像從前的幾位那樣眼光漠然,整個人的精神頗似電影《苦菜花》里的英子的娘。道具除了那件傳統的破棉襖外,又增加了一個筐和半個討飯的破碗。大媽沒有把棉襖穿在身上而是胡亂地披在肩上,左胳臂肘里挎一隻破爛不堪的籃子,就像現在農村裡司空見慣的用來裝土糞的那一種。右手則拄着一根蠟木棍子,農村裡常用來搭豆角架的。籃子里盛着一隻破了半邊的黑色土碗。不是祥林嫂而是一祥林奶奶。工宣隊長是一個六十左右歲的黑瘦老頭,高個駝背,另外兩個明顯的特徵一是牙長,且個個都鑲着金,一張嘴沒等聲音發出早見金光燦爛;二是頭上的藍色布帽不是戴在頭上,而是胡亂地扣在腦門上方,後來的趙本山帽子的戴法大概源出於此。他極為莊重地做了一個開場白,大意是他作為工人階級的代表,老大媽作為農民階級的代表,都是從萬惡的舊社會苦熬過來的。現在都成為了國家的主人,掌了權。我們不僅要最最感謝偉大的領袖和導師毛主席他老人家而且還要最最感謝偉大光榮正確的共產黨。今天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是成千上萬的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是槍杆子裡面出政權出來的。我們一定要踏着先烈們的腳印把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等等,然後就是請老大媽為我們做憶苦思甜報告。
老大媽顫顫微微地挪到臨時用幾塊磚搭成的講台上,依然挎着破筐披着破棉襖,不同的是嗓音並不像前幾位那樣聲音嘶啞,而且還動作利落地把散在臉前的一縷花白頭髮抿到鬢角。
“孩子們哪,今天你們領導讓俺講講,那俺就不客氣地講講。你們哪,是趕上好生活了,啊?俺們那個功夫啊,苦哇!”一個“苦”字拉了很長,像京劇的叫板,“俺遠的不說,就說說那個六零年吧,一點糧食也沒有,人都餓得變了形。吃也吃不飽,穿也穿不上,逼得實在沒有辦法,去討飯,公社派民兵堵着不教去,俺孩子他爹跟民兵講理,給打了一槍,死了。唉,到死也沒能混上一口飯吃——”
台下一片肅靜,靜得如進入了真空。我發現工宣隊長的嘴角向下抽搐了兩下,僵住了。師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他,面面相覷。
工宣隊長終於反過神兒來,匆匆地跳上台去把老太太拽了下來。
“哈哈——”隊伍里終於有人忍不住大聲地笑出來。這一笑,彷彿調動了所有人的笑的神經,被憋得頭昏腦脹的人們似乎忘記了工宣隊員們的存在,全都張開嘴放聲大笑。笑聲在空寂的山谷里久久地飄蕩,莊嚴、肅穆的烈士墓前演出了一幕人間最不莊嚴、最不肅穆的最滑稽的滑稽戲。
童年的時候的我,就是這樣在許多烈士墓前祭奠過,哭過,當然也笑過。不想,這種經歷使我在以後的歲月里總是要到烈士墓去,當然是一個人去的。出於一種什麼目的呢?是祭奠還是追憶什麼,或是要尋一種什麼思緒,我自己都回答不出來。後來我發現我經常去的一些烈士墓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幢幢現代化的大樓赫然立在那裡。倒是向居住在那裡的人打聽過,居然沒有人知道那裡曾存在過什麼烈士墓。我懷疑是我自己的記憶力確實是衰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