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刀痕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小景
也許認識我的人不太注意,我的右手食指背部有一條很明顯的斜斜的刀痕,指甲長出來也會裂開,我就把它剪禿。
母親每次看到我手上的傷痕,總會嘆口氣心疼的說:“笨呀!傻呀!怎麼會想到用左手拿起菜刀來砍傷自己的右手呢。”我總是笑着沉默不語。
其實這裡邊另有隱情,今天的敘述我將揭開一個掩蓋了三十五年的驚天大秘密。
……
六八年夏末的一天中午,還沒有上學的我在我們村城門口石碑旁邊玩耍,東邊一個小廣場上一大堆女社員說說笑笑的一起幹活。
忽然人群一陣騷動,聽到女人吵架的聲音,等我吃驚的抬起頭來,看到兩個三十多歲身穿月藍色大襟布衫的女人,已經相互怒罵著扭打在一起,隨及兩人倒在地上,喘着粗氣互相撕纏在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玩蛋蛋。旁邊的人很快把憤怒的她們拉開,拉開后披頭散髮渾身是土的她倆還跳起來像兩隻斗架的母雞一樣一個指着一個叫罵。我嚇呆了,站在那不敢動。
這兩個女人,一個是我母親,一個是爭氣她媽老二呀,那天她倆在一起幹活的時候,因為什麼事非話,由爭吵怒罵到最後撕打起來。女人心眼小,過後她倆就不說話了,像仇人一樣碰面就呸呸呸吐口水。由於受大人的影響,後來就發展到兩家的孩子也不常來往。
那年秋天,我和同歲的爭氣一起上學了。爭氣被我低兩輩,我稱他祖母為五嫂,他爹媽就該喊我為三爸。因他們年齡和我父母差不多,按農村不成俗的約定我就應該稱呼他爹為老二,他媽為老二呀。他家也在城堡裡邊住,我家在西北角城牆根下,他家在城堡東北角位置,兩家相距不遠。
爭氣學習不好,經常挨老師的罵。這並不是他不用功,而是每一個人的智商都有偏向性。老師經常譏笑爭氣是愛死丈母姨,氣死先生。有一次那位女老師還氣呼呼的說爭氣道:“爭氣呀,你給你婆爭一口氣!”爭氣是小孫子,上面還有一個哥,他很得孀居多年祖母的疼愛。
其實爭氣除過學習不好外,其他沒有什麼不好,四方頭,濃眉大眼,誠實善良,不大愛說話,長的高高大大很威武,做其他事情如打掃衛生搬東西等體力活做的很好。而我則乾瘦乾瘦,孤僻內向,除過學習還可以外,也幾乎沒有什麼其他優點。
由於受老師的影響,同學也很歧視他。什麼壞事都是爭氣乾的,狗拉的屎也是爭氣拉的屎。牆倒眾人推,我有時也起鬨參加到欺負爭氣的隊伍中,現在想起來真不應該,很後悔。
不過,爭氣承受力很強,默默的承受着這一切不公平的待遇。和我們一起上課下課,上學放學,開學放假,在歧視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升四年級時,爭氣留級了。我升五年級時,他又留了一級,等於是三年級念了三年。等我升到初中去曹家學校念初一六年級時,他在四年級。
七四年,我和爭氣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本命年。這一年我升入初中,多災多難,故事特別多,眼淚特別的多。也就是在那一年,我第一次有了跳河自殺的念頭。那一年,母親和老二呀打架已經過去六年,時間已經沖淡了當初兩人的怨恨,她倆都有和好如初的想法,但礙於面子,誰也沒有先伸出手,勇敢的邁出第一步。
放忙假了,生產隊按慣例組織學生拾麥穗。通常由本村一位老師帶領全體放假還不能參加隊里勞動的大大小小的學生,在割掉麥子清理完畢的麥田裡,再撿拾一次遺留下的麥穗后再種下一茬莊稼。學生撿拾到的麥穗稱過重量后統一記帳,夏收結束后,由生產隊會計按每人每斤麥穗多少錢算帳,隊里付錢給拾麥的學生。這道美麗的風景線應該是自從有了生產隊就開始存在,到八二年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分田到戶后就徹底消失了。
因為那年我老受大同學欺負,他們幾個合夥把我孤立起來,我一個人孤獨的每天隨着那支隊伍早出晚歸拾麥穗。爭氣也一樣,挎着竹籠子默默無聞的出現在那支浩浩蕩蕩的拾麥大軍中,我們一同集合集中去地里,一同挽着空籠回家。也許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吧,和我爭氣走在了一起,爭氣睜着那雙很好看的大眼睛看着我,顯然意想不到很感激。就這樣,我們排隊去地里的時候走在一起,在地里搶拾麥穗的時候也在一起,回來的時候也在一起,過秤的互相幫忙,結束后一起並排走進城堡子回家,很快我們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遺落在地里的麥穗,有的後面帶着長長的麥桿,為了搶拾到更多的麥穗多賺錢,大家撿拾麥穗的時候都很快的把麥穗整理在一起,撿到很粗的一大把之後,就用拖在後面的少許麥桿纏起來綁住,麥桿拖在後面就形成了一個長長的尾巴,很像向日葵的葵花盤的樣子。一晌結束返回后,大家擠成一堆,幾個人合夥或一個單獨,回家拿來菜刀和門檻,把麥穗後面的麥桿砍掉后再去過秤。
那天中午回來后,我們停下來集中在城門口的十字路口,做過秤前的準備工作。爭氣幫我看麥籠子,我回家拿來了菜刀和門檻,和爭氣倆人合夥剁麥桿。倆人把門檻放在地上,我掏出我籠子里的麥把,平放在門檻上,我用兩手扶住有麥穗的前部,爭氣左手扶住長尾巴麥桿後部,右手高高的舉起菜刀開始要剁下麥腦袋,慘禍就在那一剎那間發生了——
我鬼迷心竅了,神差鬼使,不知道要做什麼,抓住麥穗的右手食指突然伸了出去,爭氣來不及收刀,一刀就砍在了我的右手食指上。
我們倆同時愣住了,爭氣吃驚的抬頭看着我。片刻,我還沒有感覺到疼,只看到我食指背面的肉皮薄薄隨着刀痕翻了過來,露出手指白色細長的骨頭,沒有流一點鮮血。
我的手,我的手,我第一個反映是我的手指頭被剁掉了,我將沒有右手手指了,我嚇壞了。
“呀————”我撕心裂肺的狂叫起來,很快用左手攥住右手的食指,哭喊着在街道上盲目的狂奔起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敢快找到家裡人,找到家裡人就有救了。
那時正是快吃午飯的時間,集中在城門口的人很多,我凄厲的慘叫驚動了所有人,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路,扭頭張望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我哭着,喊着,跳着,跑着。我向麥場里跑去,麥場里做活的人多,肯定有家人在裡邊。我看到了正在麥場幹活的三姐,她吃驚的看着狂奔而來一臉驚恐的我。我喘着氣,語無倫次的說:
“姐!姐!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
“你的手怎麼了?”她已經看到我左手攥着右手的食指。
“我的手被劈了!”我很快鬆了一下攥緊的手指。
“呀——敢緊給醫療站跑。”她隨後也嘶扯着嗓子大喊了起來,臉色慘白起來。
我又哭叫着扭頭往醫療站狂奔,她扔下工具跟在我後邊追趕過來。
醫療站的醫生檢查了一下,還好,沒有傷到骨頭,很快給手指消毒,然後進行縫合。
我又驚又嚇,臉色慘白的躺在手術床上,手指上打了麻醉針,只覺得脹脹的,有人在撕扯,沒有感覺到很痛。
不一會,驚魂未定的母親和二姐也先後跑了進來,焦急的詢問情況。
父親也氣呼呼的趕了過來,看了我傷勢后,暴跳如雷的指着我的鼻子氣咻咻的罵道:
“把你驢個手指怎麼沒有劈掉呢,怎麼能砍到右手上去。”
瞧瞧!多凶!由於驚嚇和忙亂,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我傷到哪只手,只有他腦子還那麼清楚,很快就發現,我受傷的手指是右手。
我給他闖禍了,又要花他的錢,他心疼死了。
過後,我將怎麼面對別人盤問,右手的傷是怎麼來的,怎麼交待。我第一個反應是不能招出爭氣,不能說出真相。爭氣並沒有錯,他又不是故意舉刀砍我。由於母親和老二呀六年前打架導致兩家關係很僵,我很不願看到因為我現在的事情,鬧得雞犬不寧,讓兩家已近趨和的矛盾再次激化而水火不相融。我暗下決心,掩蓋真相,把一切的一切自己一個人扛起來。當天因為忙亂,大家都埋頭做自己的事,沒有第三個人看到那天是爭氣舉刀砍傷了我。只是我不知道怎麼講才能自圓其說,讓大家相信是我自己的錯。
後來,母親問我那天怎麼回事,我不是左撇子,怎麼會砍到右手指上,我不能說實話,吱吱唔唔,不知道怎麼正面回答,沉默着想答覆。
“得是你是那天左手捉刀,不小心砍到了右手指頭上?”她從來就沒有意識到會是別人捉刀砍傷我這一點。
母親這麼說,我就借坡下驢,承認那天是左手捉刀砍了右手。至此以後,大家也就認可了我那天腦袋灌水、神志不清、糊塗了自己用左手砍了右手。
後來,和右手食指痊癒了,除過手指背上有一條很難看的疤痕,指甲裂開以外,沒有其他後遺症。手指彎曲自如,寫字,做事等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
以後我和爭氣淡淡的交往着,他初中畢業班后農村當了農民,我後來考上學校做了外頭人。我們同時娶妻生子,我感覺爭氣對我的熱情比別人多了一些,似乎對我有種隱隱的謙疚之意。我有時找他借農具,他都會毫不吝嗇的借給我。
多少年過去了,我幾乎都淡忘掉兒時的這件事情了,有一次我和他站在街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他忽然激動的拉住我的右手說:
“柏林!我那年砍傷了你的手……”言下之意,我從來為此事沒有指責過他,也沒有找過他們家的麻煩,他很感動。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至於我母親我爭氣他媽老二呀,早就冰釋前嫌,握手言和,成了好朋友。時不時我回家就看到她來找母親,剛進大門就一聲接着一聲喊着二婆二婆的走進來,然後兩位白頭髮老太太坐在一起頭對頭,嘰哩呱啦的拉家常,說到天黑還說不完。
二〇〇九年九月二十八日於昆明昆陽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