縫合

　　趙勇大步跨進來的時候，我們已急切地等待很久了，因為被交警送來的病人必須馬上手術。

　　我們是小醫院，遠離城區，沒有一流的腦外科醫生，趙勇是特聘大夫。趙勇正準備出國，等護照的這段日子院長三顧茅廬才聘請來的。我遞上的熱咖啡，被趙勇用手擋住，他急切地問患者情況。我感到很委屈，生氣地說：“車禍，已處於昏迷狀態，事出偶然，沒查到家屬，女，二十八歲，姓名王曉眯。”

　　這都是身份證上顯示的。

　　一個月來我已經習慣了為趙勇沏上一杯濃咖啡，我知道是他喜歡的味道。看着他喝咖啡時愜意的樣子，我心裡便有一股暖流在涌動。人是奇怪的動物，儘管明白我們之間不會有什麼結果，但我喜歡這樣做，喜歡看他輕呷咖啡的樣子。

　　聽了我的介紹，趙勇掛衣服的手一顫，外罩落在地上，扭頭盯着我的臉。我說：“你盯我的臉幹啥？病人等着手術呢。”趙勇“哦”了一聲，重新掛好外罩去洗手。“消毒液，消毒液在哪？”其實消毒液就在趙勇的面前，他卻心不在焉神情慌亂地扭頭問我。趙勇臉色蒼白，鼻尖上沁着細小的汗粒。我指了指他面前的消毒液說：“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你指揮，我主刀？”趙勇說：“還是我來吧，我能行。”

　　王曉眯流了很多血，把手術台都染紅了，儘管一直在輸血，但她還是臉色蠟黃，生命垂危。腦外科手術需要極其小心，一旦出現誤差輕者讓患者失語、癱瘓，重者導致死亡。何況王曉眯是一個特殊患者，沒有家屬簽字，出了醫療事故後果難以預料。也許趙勇也有了壓力，不像以往那樣鎮定自如，他神情緊張，豆大的汗珠沁滿額頭。我心裡捏一把汗，只有不停地為他擦拭。我的擔心當然不僅僅是醫生職責，還有深埋在心底的那份情感。一個剛剛讀完碩士的大夫，一個即將踏上歐洲，開始黃金生涯的大夫，我不想趙勇出現任何閃失。

　　“行嗎？我來吧？”我低聲詢問趙勇。如果出現失誤，我寧肯它出在我身上。

　　“別說話，我行。”趙勇儘管這麼說，但緊張的心情始終沒放鬆，手術刀在他手裡偶然會出現細微的顫動。趙勇只好停下來，閉眼鎮定瞬間繼續手術。為了防止汗粒落到病人開放的傷口上，我只有一次次把毛巾伸向趙勇的額頭。

　　封顱，縫合，四個小時的手術終於結束。作為腦外科醫生，我很清楚，這次手術非常成功。王曉眯剛推下手術台，趙勇就癱下去，整個後背都濕透了。

　　鬆懈下來的趙勇神情有些恍惚，臉色如一張白紙。幫趙勇摘下口罩，退去手套，脫掉手術服，我問：“哪不舒服？”趙勇說：“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扶趙勇回醫辦室，我又給他沖了一杯濃咖啡。趙勇慢慢飲下去，說：“好多了，我們去病房看看。”

　　王曉眯的病房外，腦外科主任正愁眉苦臉。“這麼大的手術居然沒有家屬，費用咋辦？萬一出現意外咋辦？”主任嘟嚕着。我說：“不是派人去派出所查了嗎？”主任說：“值班民警不在啊，這事……”

　　“不用查了，我有她父母的電話。”趙勇突然說。我和主任都吃驚地盯着趙勇的臉：“你認識？”趙勇說：“抓緊通知她父母，費用的事不用擔心，不夠的話我負擔。”

　　“你跟王曉眯究竟是什麼關係？”去醫院食堂吃飯，我問趙勇。趙勇說：“她就是電台‘咪咪在線’的欄目主持人咪咪，也是我的前妻。”心裡驀然湧出一股酸楚，那頓飯我吃得索然無味。趙勇給我講他們的婚姻，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王曉眯的父母來了，對趙勇一頓訓斥：“曉眯傷成這樣你怎麼不單獨照顧她？”趙勇這才說：“其實我們早在一年前就離婚了，是曉眯主動提出的。”“你、你怎麼不告訴我們？”王曉眯的母親還想指責趙勇，我不知哪來的勇氣，說：“你們不要責怪趙勇，如果不是他，曉眯早就沒命了，是趙勇親自做的手術。”

　　曉眯的母親剜我一眼，問：“關你什麼事？”我擋在趙勇身前說：“他是我們醫院聘請的大夫，再說、再說他是我男朋友。”我的話一出口，自己都驚呆了，臉上一陣滾燙。

　　“謝謝你的勇敢，你是個好姑娘，不過……簽證辦下來了，後天就要出國。”那天單獨在咖啡廳，趙勇憂鬱地望着窗外朦朧的城市夜景說，“不過，曉眯傷成這樣，正是需要照顧的時候，我真不知道怎麼好。”我問：“你還愛她嗎？”趙勇說：“說不清，心情很複雜。”趙勇說，“年輕人犯錯誤上帝也會原諒，也許我應該原諒她。”

　　“你放心走吧，曉眯有我呢。”我猛喝一口苦澀的咖啡，覺得這樣說未免太曖昧，又補充一句，“我是醫生，明白自己的職責。”趙勇說“謝謝”，然後抓起我的手，留下滾燙的唇熱。

　　王曉眯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恢復很快，沒留下一點受傷的痕迹。烏黑的秀髮，白凈的皮膚，優雅的舉止，王曉眯又變得楚楚動人。

　　這天王曉眯舉着手機對我招手說：“趙勇的電話，請你接。”趙勇對我說：“我想和小眯復婚。”我突然提高嗓門對電話嗷叫：“為什麼對我說這些？為什麼？”

　　王曉眯拉我一把，把我緊緊擁在懷裡，奪過手機，對趙勇說：“你愛的應該是她，我祝福你們。”

　　那一刻，我的淚再也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