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棍兔肉

　　1939年的春天，國畫師張潯受福川銀行總裁陳棟國的邀請，來到四川郫縣。四川是民國政府的大後方，雖然關里關外飽受日本鬼子鐵蹄的蹂躪，可這裡，還勉強能稱得上是亂世中的一方凈土。

　　張潯一行6人，還隨行攜帶着幾十幅最近的新作。張先生來到郫縣后，就被陳棟國安排住在了千竹山上的南院別墅。對繪畫藝術極為痴迷的陳棟國作為地主，招待得自然十分殷勤。張潯第二天早早地起來，他穿上自己招牌的青布長衫，和在休息室中等候多時的陳棟國握過手,說道：“不知陳總裁是否把舉辦畫展的地方選好了？”

　　陳棟國急忙推開別墅的雕漆木窗，透過芊芊的翠竹，他用手往山下一指——隱約可見山下一座高大的黛瓦建築，那是郫縣政府的禮堂。陳棟國已經和郫縣縣長打過了招呼，在寬闊的縣禮堂里舉辦畫展。張潯吸了一口濕漉漉的空氣，滿意地點了點頭。

　　張潯要到郫縣舉辦個人畫展，轟動的消息上了縣報大頭條。縣裡各界頭面人物歡欣雀躍，都想見見這位飲譽民國畫壇的奇人。畫展舉辦的當天，三千多名郫縣的各界人士，已經把縣禮堂圍得密不透風了。

　　郫縣縣長先致了一段熱情洋溢的開幕詞，然後和張潯一起，給畫展剪綵。

　　張潯的足跡遍布全世界。其作品不僅有漢唐壁畫的千年古意，又融入了世界各種流派的多樣畫風。無論是山水還是人物，只看得參觀者如痴如醉。

　　沒想到畫展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功。陳棟國也是滿心歡喜，他急忙向談笑風生的張潯表示祝賀。沒等張先生說什麼，就聽門外響起敲鑼打鼓的聲音。張潯邁步走出禮堂一看：對街劇院門口打着一道橫幅——郫縣著名畫家駱朴子百兔畫會！

　　張潯氣得捂着胸口，連聲咳嗽。狂妄的駱朴子可是犯了舉辦畫展的大忌諱：任何一位畫家舉辦畫展，其他的畫家都不能去唱對台戲。這是行內的規矩，如此公然挑釁，分明沒把張潯放在眼裡！

　　郫縣縣長和陳棟國急忙去交涉，沒想到年過花甲的駱朴子眼睛一翻，冷笑道：“民國的法律哪條規定——只許他張潯舉行個人畫展，就不許我駱朴子自己辦小型畫會？你們也管得太寬了吧！”

　　看着兩個人垂頭喪氣地出來，張潯搖了搖頭說道：“由他去吧！”

　　慕名來觀看張潯畫展的各界人士無不瞧着新奇。看完縣禮堂的畫展后，就順路拐到劇院去看駱朴子的百兔畫會。很多人根本不懂藝術，看畫也就瞧個熱鬧。駱朴子畫了一百種世界各地的兔子，什麼非洲狐兔，澳洲的鼠兔，美洲的斑紋兔，這些活靈活現的兔子貼近老百姓生活，比張潯高雅的國畫吸引人多了。

　　看着對面川龍大劇院看兔畫的人越聚越多，張潯的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就這樣，一個星期過去了，狂妄的駱朴子見畫展空前成功，竟把門口的橫幅一換，上面的字火藥味就更濃了——國畫手摺戟郫縣，駱朴子揚威西川！

　　張潯氣得一揮手，縣劇院的畫展不辦了，關門回家省得受這份氣。陳棟國臉上掛不住了，一個勁兒地賠禮道歉。張潯把手一擺，說道：“駱朴子舉辦百兔畫會是他個人的事情……對於陳總裁的盛情招待，我張某人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陳棟國為了表示歉意，非得到郫縣的川味酒樓給張潯先生擺一桌子不可，張先生最後實在盛情難卻，說道：“陳總裁就設一個家宴吧，到時候我一定光臨！”

　　陳棟國急忙回家準備去了。要知道陳棟國可是郫縣的首富，后廚做菜的大師傅曾經是成都得月樓的掌勺，他的名字叫金老三。

　　金老三不僅精通川菜，而且對全國各地的名菜都有研究，聽說要為聞名遐邇的張潯先生獻藝，他自然滿口答應。三天之後，一切準備就緒，陳棟國開着奧斯丁小汽車，把張先生接到了家裡。

　　陳棟國陪着張潯落座，后廚的金老三使出了渾身解術，一時間刀勺齊響，一道道製作精美的菜肴如流水般傳了上來。

　　張潯是一位美食家，開始淺嘗輒止，後來幾乎是杯箸不停了。特別是金老三的拿手好菜鰉魚飛鯊翅，更是吃得張潯連連點頭叫絕。

　　張潯吃着吃着，忽然，他望着剛端上來的一道色香味俱佳的——蚝油涼拌烏塗肉，愣住了。這道蚝油涼拌烏塗肉本是江浙的名菜，其實就是黑兔肉。

　　看着張潯直瞧烏塗肉，陳棟國後悔得真想抽自己一個大耳光。張潯這次畫展辦得不成功，都是駱朴子的百兔畫會鬧的。餐桌上出現了兔子肉，這不純屬添亂嗎？

　　張潯用象牙筷子夾起一塊兔子肉，放到嘴裡，輕輕地嚼兩下，又吐回到桌上。沒等陳棟國賠罪，張先生皺着眉頭說道：“陳總裁，您把做菜的廚子叫來，我有話說！”

　　陳棟國不敢怠慢，急忙命人去叫金老三。金大廚一聽自己做的蚝油涼拌烏塗肉闖禍了，氣喘吁吁地跑到了前廳，兩手搓着圍裙，一個勁地道歉。

　　沒想到張潯呵呵一笑：“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不要這樣緊張！”原來這道江浙名菜做法和用料都沒問題，問題就出在時令上。現在正春季，兔子狂吃嫩草，兔肉都是草腥味。任廚師再高明，也無法掩蓋兔肉中的異味啊！

　　陳棟國嘗了一口，果然兔肉有一股淡淡的草腥味道。金老三面紅耳赤，張潯拍拍他的肩膀：“兔肉別扔，你再想想辦法，看看用什麼招兒能把兔肉中的草腥味去掉？”

　　金老三不愧是四川的名廚。他回到廚房，先往沸騰的滾油里加上了紅尖椒，把兔肉放到裡面用辣油去腥，接着把紅尖椒和兔肉齊撈出來，又加上了金針蘑進行煸炒；尖椒鮮紅，金針蘑嫩黃，兔子肉雪白，等他把這道誰也沒吃過的新菜端上來，不僅陳棟國，就是張潯也是眼前一亮。

　　兩人重新嘗過兔子肉的味道，張先生一豎大拇指，贊道：“好！金師傅的手藝果真一流啊！”

　　可是這道新菜總得有個響亮的名字。陳金二人研究了半天，什麼蚝油兔肉，紅椒兔肉都覺得俗氣，最後兩人把目光都齊聚到張潯身上。張潯夾了一塊兔肉放到口碟里，把紅辣椒放到兔肉左邊，再把金針蘑放到兔肉右邊，張先生笑道：“兩位看這像什麼？”

　　這兩樣東西分明就是兩根小棒子，張潯給這道菜起的名字是——亂棍兔肉。

　　這名字起得太好，真是切合實際！陳棟國心裡也恨不得一頓亂棍，把那個畫痞駱朴子打得半死。一場家宴，賓主盡興，特別是一盤子亂棍兔肉被兩人吃得一點不剩！

　　等把兔肉吃完，張潯拍手笑道：“我想出對付駱朴子的點子來了，明天我們的畫展繼續進行！”

　　春風得意的駱朴子這些天借力使力，成功地舉辦了自己的個人畫展。又加上縣報連篇累牘地報道，他儼然成為超過張潯的大畫家了。那一百張兔子圖，在前幾天竟全部被幾個外地人高價買走了，駱朴子這次真的是賺了個缽滿盆滿！

　　一見陳棟國的奧斯丁停在了門外，張先生的幾名弟子把縣禮堂的大門打開。陳棟國剛走進去，當時就愣住了：只見一面牆上掛的全部是駱朴子畫的百兔圖，只不過那些兔子圖上都被加上了人物，有的是一個古裝武士，有的是一個現代獵人……他們手裡無一例外地持着一根大棍子，都朝兔子的頭上狠狠地打了過去。

　　再看畫上的題款，所有兔畫的畫名都被改成了《百擊倭兔圖》。這批畫改得太好了，一時間，這批意義非凡的《百擊倭兔圖》在郫縣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三天後，張潯把自己的畫作和改好的擊兔圖全部義賣，所得的善款都通過福川銀行轉到了抗日前線最需要的地方。

　　駱朴子最後得到消息，他萬沒想到自己的畫竟是被張潯派人收購去了。他怒氣沖沖地趕到了義賣的現場，看到自己的兔畫竟被張潯改成了《百擊倭兔圖》，氣得他嗷嗷亂叫，還沒等他向張潯討還公道，對他不屑一顧的張潯竟把義賣的善款都捐了。

　　駱朴子臊得老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先是左右開弓，狠狠地扇了自己兩個大耳光，然後對着張潯連連拱手賠罪：“張大師，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與您比，我真是矮到地縫裡去了！”講完，他把口袋裡的存摺也掏了出來，把賣那一百張兔子畫的錢也全部捐了出去。

　　張潯請駱朴子到陳棟國家吃了一頓亂棍兔肉。兔肉吃完，駱朴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非要拜歲數比自己小了一大截的張潯為師。是啊，若論畫技，兩個人相差也不是很多，可是他的境界和張潯一比，那可就差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