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虧

　　麻嶺鎮的東北角上，有一座院落，紅磚院套圍着四間大瓦房，這座房子蓋得比較早，怕是有二十來年了，但這家人勤快，房子雖然不趕時興了，卻一直收拾得很規整。院門向南，正朝着公路，順着這條公路再往東走30里，就是於陽縣城。這幾年物流越來越發達，跑長途拉貨的大車成天價在公路上絡繹不絕。

　　這所房子的主人姓李，名叫李青純。他們家雖然世代住在鎮上，卻是地道的農民，家裡種着8畝來地，日子過得雖不富裕，倒也不熬苦。夏秋時節，李家老太太也到鎮上去賣點自家園地里出產的小菜，補貼家用。

　　這天早上，一向清靜的李家院子里突然炸開了鍋，李家媳婦對着李青純又哭又罵，李青純坐在院子一角，耷拉着腦袋，一言不發。就聽李家媳婦罵道：“你個見錢不要命的東西，咱那錢可都是血一點汗一點攢的呀！你可倒大方，到手的錢說賠就賠出去了，你那腦袋是幹啥的？撒尿的呀？”雖然媳婦罵的話很難聽，可老太太卻沒有向著兒子說話，只是不停地唉聲嘆氣。

　　這是怎麼了呢？提起這事，還得從一個月前說起。

　　三月初的一天，李青純正在院里收拾農具，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爺子，肩上背個帆布包，不緊不慢地走進了李家的院子，看到這個陌生人突然走進來，李青純趕緊起身問道：“老爺子，你有事啊？”

　　老爺子站在院子里前後看了看，問道：“這房子是你家的？”

　　李青純說：“是啊。怎麼了？”

　　老爺子接著說：“你這房子守着道邊，院子又挺寬綽，是個做買賣的好地方呀，你這房子賣不賣？”

　　李青純答道：“賣是賣，但是已經有人買了，過幾天就要寫文書了。”

　　老爺子趕緊問：“你賣多少錢？我聽聽。”

　　“二十一萬二，怎麼？你還要爭啊？”

　　“才二十一萬二啊，太便宜了！這樣吧，你能當家不？你要能當家，我給你三十萬，這房子賣我，咋樣？”

　　可巧李青純的老媽和媳婦當時都不在家，他疑惑地問：“你要出三十萬？你買這房子幹啥？”

　　老爺子微微一樂，“幹啥？我是干批發的，正想在這鎮上搞個分銷點，你這地方我太相中了，這樣吧，你把那家合同退了，把這房子賣我吧。”

　　李青純一盤算，如果把上家的事退掉，要賠一萬塊違約金，但要是賣給眼前這個主，還能多得七萬八，賣誰都是賣，何樂不為呢？當即說道：“家我是能當，但我憑啥相信你呢？”

　　老爺子說：“小夥子，你說得對，咱爺倆萍水相逢，誰也不認識誰，但是咱跟錢都沒有仇，這樣吧，咱爺倆立個字據，我先交兩千定金。三天以後，我來寫文書，剩下的錢筆下交齊，咋樣？”

　　李青純把腦袋一晃，“不行不行，兩千太少，頭一個買家已經交了一萬定金，你只交兩千，萬一你不來，我可賠了。”

　　老爺子一聽這話，當即臉色鐵青，把胸脯一拍，“咋的？你還怕我不來，我老頭子活了大半輩子，吐口唾沫都是釘，別說你這三十萬，我哪個分銷點不值個百八十萬的，就是我今天出門走得急，沒帶那麼多錢，這樣吧，我這包里一共六千多塊錢，留下零頭我坐車，六千塊全給你留下，還有我這金戒指，也給你押在這，這可值五千多，這樣總歸表示我誠心了吧？你還怕我，我還怕你當不起家哩！”

　　老爺子拿話一激，李青純臉紅脖子粗地嚷道：“好好好，誰當不起家？六千就六千，咱們立字據！”當下兩個人進屋點錢，立好了字據。老爺子臨走時還一再囑咐：“小夥子，咱可說妥了啊，你可不能再變卦了，三天以後，咱一手交錢，一手交房。至於你和那個買主之間的事，你一定要處理好，到時候可不能讓他上我這叨叨沒用的。”

　　“你放心吧老爺子，這房子就是你的了，沒跑！”

　　當天晚上，李青純就和老媽、媳婦說了白天的事，兩個女人雖然心裡覺得有點蹊蹺，但是一想到多賣了七萬多塊錢，心裡還是樂開了花。吃過晚飯，李青純就揣上兩萬塊錢，來到上一個買家——鎮上賣菜的秦憲義家裡。

　　秦憲義確實買房在先，而且還費了一番周折。

　　這個秦憲義，為人非常精明，針鼻大的虧兒也別想叫他吃下去，因此，鎮上的人送他個綽號，叫作“秦狐狸”，又因為他在家行二，所以又叫秦二狐狸。這二狐狸在鎮上販賣青菜和水果，仗着精明仔細，十幾年下來，積攢了不少家財。眼看著兒子也大了，二狐狸和老婆桂芹算計着要給兒子在鎮里買處大點的房子，一來結婚成家用，二來自家賣菜，有個方便條件，想讓兒子開個飯店，也是個好財路。

　　有了買房的念想之後，二狐狸兩口子一有閑功夫，就把鎮上的房子挨個地盤算，估摸哪個房子最適合他們的想法，思來想去，兩人都覺着李青純家的房子挺應當，院場大，很四至，又把着道邊，做買賣開飯店正合適。

　　兩口子商量妥了之後，就托居委會的老主任劉大媽去問李家的房子賣不賣，問過之後，李家回話說，賣不賣得看價錢，如果給到價，能賣。二狐狸一聽有門，心裡非常高興，可轉念一想，也不知李家的心理價位是多少，要是胡天海地，漫天要價，那可不成。

　　過了幾天，二狐狸又找劉大媽商量，“老主任哪，俺家要買房那個事兒，上次多虧你幫忙，這兩天，俺和桂芹又商量了一下，還是覺得李家的房子挺應當，所以呀，還想再麻煩你去一趟，問問李家得要多少錢才能賣。這個事要是辦妥了，俺兩口子決不虧你老主任。”

　　劉大媽在鎮上住了大半輩子，對二狐狸兩口子為人心知肚明，可是作為委上的小頭頭，為居民辦點力所能及的事，再自然不過，而且順便興許還能落點油頭，她也樂得跑這個腿。

　　這天下午，二狐狸和桂芹正在菜攤前忙活，劉大媽來了，這趟來，帶回了二狐狸想要的信息，李家開價22萬。劉大媽拉過一把塑料凳子坐下說道：“憲義呀，為你這事，我老太太跑兩趟了，想問的你也知道底細了，能不能砍下價就得看你自己的了。李家人也說了，到底是誰買，讓他自己來吧，我們農戶人家沒啥彎彎繞，好辦事。”說著話，劉大媽扯過一個方便袋，一邊在二狐狸的攤上裝蘋果一邊念叨：“哎呀，你家這蘋果可真不賴，我得買點給我孫子吃去。”

　　二狐狸聽了劉大媽的話，心裡覺得比較落底。一看劉大媽裝蘋果，趕緊把方便袋搶過來，胡亂抓了幾隻蘋果裝上，遞過去說道：“老主任哪，你可幫了大忙了，吃點兒蘋果算個啥，還能讓你給錢嘛，快先拿去，改天事辦妥了，我們還要請你下館子呢。”劉大媽也不客氣，一邊接蘋果，一邊說：“那我可就等你的喜信了。”說完話，一邊往家走，一邊在心裡暗罵：“這個死狐狸，嘴上說得好聽，我老太太跑了兩趟，才弄這麼幾個爛蘋果。”

　　吃過晚飯，二狐狸和桂芹相跟着來到李家，一進院，李家老太太正在園地里摘菜，看見他們來了，趕緊往屋裡讓，“哎喲，這不是憲義兩口子嘛，真是稀客喲，快快進屋。”

　　二狐狸兩口子進屋之後，先是照例胡扯了一陣閑話，然後才拐上正題，說到房子的事。雖然兩家在鎮上都是老戶，但是以往並沒什麼來往。再說李家世代為農，手裡也沒積攢下什麼錢，他們是想把這大宅子賣了，換個小一點的房子，用餘下的錢再多包幾畝地。因此，李家人把價扳得挺死，二狐狸在價格上砍了半天，李家只肯讓去五千，少不了二十一萬五。最後，二狐狸撤了個托子，說：“這樣吧，二十多萬不是小錢，我們兩口子回去再好好商量商量，想好了改天我們再來。”

　　回到家，二狐狸心裡覺得窩火，李家太不給面子，可算見得買主了，死扳着價碼不放，都二十來年的老房子了，還當是稀罕物哩。有心拉倒不要，可回過頭一想，還是覺得那院、那位置真挺合適，要是買到手添些錢一倒飭，開個飯店滿好。於是，又軟下心來，決定過些天再去探探口風，實在不行，就狠狠心，買下算了。

　　挨過了七八天，二狐狸和老婆又來到李家，軟磨硬泡，又砍下來三千塊，二十一萬二成交了。為了穩妥起見，當下先交了一萬元的定金，約定十天後寫合同，筆下交齊餘款。

　　定妥了房子的事，二狐狸心裡挺高興，一件大事終於落樽了，至於買房的錢，根本不是問題，到時候把存款從銀行里提出來就行了。

　　眼看要辦成的事了，李青純卻突然要退掉定金，再賠違約金。二狐狸拿腔拿調地說道：“李青純，事沒有這麼辦的！咱們一個鎮上住着，都說好了再過四天，咱就寫文書，你現在要退，雖說你賠了違約金，可我要的是房子，你這麼做可不厚道吧？”

　　李青純說：“如果是一樣的價，當然有你買，沒別人的，可人家出的價比你高七八萬，我不退你，你能出三十萬嗎？”

　　二狐狸把腦袋一撥浪，“三十萬，我憑啥給你三十萬，咱講好了二十一萬二，你還要就地漲價，我秦老二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這不得了嘛，人家比你給的價高，而且高的不是一點半點，你給不到這個價，就別怪我不厚道了。”說完，李青純把錢往炕上一摔，“這違約金也賠給你了，你把那天我出的字條拿出來，咱兩清！”

　　二狐狸一邊磨叨，一邊翻出字條遞給李青純，“你呀，一個鎮上住着，太不厚道了，沒見過你這樣的，拉倒吧，字條給你，我也認識你了。”

　　李青純拿回字條，頭也不回，走了。

　　三天以後，老頭子連影也沒有，四天、五天、六天——十天，一個月過去了，老頭子再也沒回來。

　　到這時候，李家人全傻了，這才有了開頭哭鬧的一幕。那麼來爭着買房的老爺子又是什麼人呢？

　　原來他本是桂芹的舅爺，名叫楊富。楊老爺子也是個買賣人，專門販牛，家住葦子溝，離麻嶺鎮有60多里。就在秦李兩家約定買賣合同的第五天頭上，楊老爺子來到了二狐狸家裡，他這趟來一是看看鎮上的黃牛行情，二來聽說桂芹家這些年過得不錯，來走動走動，聯絡聯絡親戚感情，萬一生意上有個求借，也好張口。

　　二狐狸雖然鬼精鬼靈不吃虧，但是桂芹的舅爺來了，他也必須頭頭張羅酒菜，晚上吃飯喝酒的時候，話題就嘮到了買房子的事上，楊老爺子走南闖北，聽說外孫女花二十多萬買了棟舊房子，當即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憲義呀，這個價，你也肯出，不用說，買貴了買貴了，什麼房子值二十多萬喲！要在縣城，二十多萬買個好挺的小樓哩，人都說你辦事不吃虧，這個事你可虧了。”

　　二狐狸一聽這話，心裡“咯登”一下，“舅爺，你說的可真嗎？二十多萬樓房都能買得？”

　　“當然買得！你出這個價，不虧才怪哩。”

　　“那——那咋辦？我定錢都交了，再過幾天就寫文書了。”

　　“你交了多少定錢？”

　　“一萬。當時說好了，我要是反悔，一萬塊全歸李家，他們要是反悔，雙倍返還。”

　　“哎喲，你這事辦的，太急躁了。不過，你要是真想反悔，我倒有個主意，可以試試。”

　　二狐狸一聽舅爺有辦法，趕緊端起酒杯，“舅爺，你快說說，咋辦呢？”

　　楊老爺子微微一笑，“好辦，你看這樣行不行——”

　　就這樣，兩個人定下計策，把李家人給蒙了。

　　二狐狸通過這一手，不但拿回了定金，去掉楊老爺子幫他下套花的六千塊，還凈賺四千，心裡偷着樂了好久，李家人卻被這場局攪得半年沒消停。至於說楊老頭那個所謂價值五千多元的戒指，當然是假的了。

　　一晃到了秋季，又一個大餡餅突然砸到了李家人頭上，於陽縣裡修鐵路，規劃的線路剛好經過李家的院子，拆遷辦找到李家，一張口就要給他們60萬元補償款！聽到這個消息，李家人全像做了一場黃梁夢，不敢相信，不過很快拆遷協議就達成了，最後李家人揣着62萬元，重新買了一處更漂亮的房子，用余錢承包了4垧耕地之外，還在銀行里存了一筆六位數。

　　二狐狸呢，聽到這個事，只有偷偷捶胸跺腳的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