伉儷

　　認識一對年輕的伉儷，皆然受藝術熏陶其身，男方是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的，女方是北京舞蹈學院應屆畢業生，竊以為，其當是當代藝術生活之模範，這等藝校畢業生，自是不乏家道之燁途，多少垂涎暗光茲茲翹楚，而愛情中最美好的事，無獨是像他們一樣不囿於麵包的橫攔阻隔了。

　　前幾日見過二人，伉儷中，其丈夫是我的高中同學，錯過了當初的七年之約，這刻在這歌舞昇平的街道中偶遇，才窺其陰鬱躊躇絲刻不改七年時臨終別業的憤世嫉俗。

　　方才坐落酒店不長，兩個小夫妻的自艾自憐便道逆吾耳——

　　你說，你說，我和我妻從藝近二十餘載，又再是藝術世家，這世上再是沒人比我們了解藝術了吧？當日讀書時，就知道用青春讀的書，讀不出青春的滋味；而今好不容易畢了業，結了婚，將大半個青春都獻給了藝術，卻只能折騰一下我父親的公司，難道現在用青春賺的錢，賺得回我們為藝術獻出去的青春嗎？我就是不甘心！昔日囿於學校桎梏，再是看不慣那些肥頭大耳的校領導，也只是截趾適屨而已，可你看，現在那些電視上自詡名家藝派的大家，也不過是班門弄斧的過家家表演而已，不管是我，還是我妻子，隨便挑一個上去都比他們強！憑什麼我們現在連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都沒有？你說憑什麼？

　　其年輕的嬌妻垂簾生色，象徵性地拍了拍丈夫的肩膀，也無幾多慰言。

　　本可大快朵頤的我，就只能望着大桌的好菜生津了！原本說好是久別相逢的萍聚，和往前一樣大吃一頓，怎又是與他般文藝起來了呢？

　　這也不必深想，他們平日里吃慣了山珍海味，哪還有空腹容得下精美的五穀呢！其實我也不是不同情他們的境遇，我知道，這中央戲劇學院畢業的同學，素來都是對歐美表演高山仰止不已的，而他的妻子，算上我這幾年來對他們不多的認識，她是熱衷於非洲一般廣闊熱烈的原生態舞學的！你看他們自是生平便完美得不得了，這世界於過分完美的他們眼中，叫是人間錘獄了！他們一個背着自己民族朝着歐美時尚涉足，一個背着自己民族歸於非洲原生態起舞，我竟有一刻，覺得不懂藝術、才識淺薄的自己於他們而言，幸運得不得了！我固然不夠完美，甚有殘缺之態，然世界於我眼中，並不會於他們眼中那般相形見拙，世界對於我來說，是再美好不過的。

　　這樣想着，桌上的菜算是涼了個大半，我便是感慨着作賤了這一大桌的美食，他們倒是對酒店電視中的CCTV的舞蹈表演家憤慨不已，正少個舉箸的由頭，他倆突然接到了我同學母親打來的電話——

　　孩子啊？可吃好了飯呀！這幾日過得可好啊！哎呀，你可不知道，打從你爸去年走了以後，我每天在家就剩想着你了！你可是吃了沒？

　　“正在吃呢！您老在家沒事就多看看電視，自己消遣一下時日！想我幹什麼？您又不是有一個身為藝術家的兒子！爸爸留下的公司有太多瑣事要處理，近些時日我連參加比賽的時間都沒有，晚些再回去看您啊！”

　　“什麼？看電視？我看不進去喲！我看電視里和你們學習表演的舞蹈家，可沒你們跳得好呢！我不看，沒心思看！”

　　“好了好了，我會抽空回去看您的啊！”

　　“可是一定得回來的啊！”

　　“好了，我掛了啊！”

　　趁着他們夫妻倆接電話的茬兒，我趕緊解決了桌前的一大碗雞湯，滿足地向著他們吆喝道——快吃，快吃，再不吃可真涼透了呀！

　　“先別急着吃呀！林兄，打從學校那刻，你就是我們班上對問題見解最是獨到的人，你幫我們看看，我們倆現在的情況，該何去何從呀！”說著，其妻也湊近了面孔，一張標準的瓜子臉，傾岸托得老高。

　　我木訥地望着他倆，還真的沒有什麼好說的話了！我想，比起他們，我不是更應該討教一下怎麼才可以像他們這樣財力盡收，慈母意濃，藝味纏身嗎？難道人就該無不一刻是背着自己最該珍惜的東西，把自己的世界全盤托出給人家看嗎？這對小夫妻想把自己的全世界——對藝術獨到、全面的見解在一個大舞台上展現給人家看；我同學母親想把自己的全世界——他的兒子，和他對兒子的愛一併展現在兒子的面前；電視機里將自身藝術展現得淋漓盡致的舞蹈藝術家，他們也不曾想過，他們的全世界，他們畢生推崇的藝術，在電視機前的老人家看來，最多就是驚鴻一瞥而已！你的世界，無論再是完美、悲亢、急於展現出來，在人家眼裡，你的世界，算不上一個地球，最多就是一個地球儀一樣微不足道。

　　可我又想，倘若這倆小夫妻可以再背過身子看看老人家的世界，老人家可以有空觀賞一下電視機里為藝術獻出青春的舞蹈家們的表演，而名利盡收的舞蹈家可以好好看看這些懷才不遇的藝術追隨者的世界，他們定是可以窺得藝術之根本，摒棄燁瑄之浮躁，找到自己最初追隨、探索藝術的初心的！哪怕只是一個地球儀，也可以看出一整個完整的世界的，你又何必非要把一整個美好的世界當做一個地球儀呈給人家看呢？

　　我不願做這等匹夫！也沒必要把自己所謂的什麼見解都說給他們聽，比起地球儀，一個地球，一個世界的價值要大得多。

　　看着眼前這般美好的世界，這大一桌美味佳肴，我忍不住躋身雞湯之中，又勺了一大碗！所謂人生，所謂世界——我想，無非就是時時刻刻可以討碗雞湯喝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