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祭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得得9

  清明時節,春雨瀝瀝。

  每年的此月此日,人們都忙乎於祭奠祖墳,為故去的親人們送上祭品冥幣,以示對故人的哀思與懷念。今年依然。在通往市區外的每一條道路上,形形色色的人們乘坐着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行色匆匆地紛紛趕往自家的祖墳去祭奠祖先和故去的親人。

  面對這種傳統習俗和現代文明相交織的情景,我無比感慨、觸景生情,不禁想起已故去一千一百六十餘年的唐代老夫子杜樊川先生的千古絕唱:“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我不得不嘆服這位老夫子千餘年前描述的景象,時至今日,人們依然演繹着同樣的一幕,而且是愈演愈烈、經久不衰。可見,行善和盡孝是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亘古不變的習俗!感哉!嘆哉!

  細細算來,我離開家鄉迄今已三十多個年頭了。二十餘年前奶奶逝世的時候,我特地趕回去為奶奶奔喪送葬。之後,我便再未曾到祖墳為爺爺、奶奶送上一縷香火。為此,我內心常常感到愧疚和自責。然而,多少年來,我對爺爺奶奶的眷戀和懷念卻從未間斷過,特別是對爺爺的思念,在他逝去整整四十年的今天,思念依然常常襲擾着我的心靈,讓我心中感到酸楚和疼痛……

  山道彎彎,路途遙遙.幾十年來,我雖不能親臨祭奠常常思念的老人家,然而,那些曾經淡忘的記憶每到此日此時,便會一樁樁、一件件地在我的腦海里逐漸地清晰起來……

  翻開淡忘的記憶,滿腦子都是爺爺的影子:

  花白的山羊鬍子,清瘦的面容,慈眉善顏,臉上常常掛着微笑,整天樂呵呵地;渾身上下穿着一套自染的黑色粗布衣褂,褲腳上扎着白色的裹腿,腰間圍着一條碩長的藍色粗布腰帶,足蹬一雙千納底的圓口黑布鞋,頭上扎着一條白色的羊肚子毛巾,腰杆子總是挺得直直的,眉宇間透着幾分威嚴和堅韌,煞是英姿勃勃,器宇軒昂,儼然一位典型的陝北漢子形象!

  我爺爺出生在二十世紀初年大清帝國行將敗亡的年代,自小就在地里干農活,沒上過學沒念過書,大字不識一個。但他卻幹得一手好農活,自幼養成了勤奮耕作,吃苦耐勞的優良品格。時至今日,在我的記憶里他總是那樣一種亘古不變的裝束,一成不變。

  爺爺每天早晨總是天不亮就起床,無論是酷暑嚴冬,還是陰雨雪霜,天天如此,從未間斷過。每天早晨起床后,先是把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挨着個地喂牲口:牛、羊、豬、驢、雞,一個不落。忙完這些便挑起水桶去礆畔下的小河裡挑水,而且要把家裡那口特大的石槽水缸挑滿。

  等幹完了這一切,也就到了吃飯的時候了。

  吃完早飯,爺爺就背起來他那個終年都不離身的挎包(那是我父親單位配發的一種帆布工具包),揣上奶奶為他準備的乾糧,跨上爸爸從部隊帶回來的、已被磕碰得坑坑窪窪的舊軍用水壺,扛着放羊鏟子,趕着生產隊的百多隻山羊悠然自得地上山放羊去了。

  黃昏的時候,爺爺趕着羊群回到了村子里。

  安頓好羊群,爺爺又挑起水桶、扛着鋤頭到河邊的自留地里給蔬菜澆水,給莊稼鋤草,一刻也不閑着。就這樣一直要干到繁星滿天,什麼也看不見的時候方才收工回家。就這樣成年累月,天天如此。即便是下雨、下雪天,也從來沒見過爺爺會閑下來。他的手中總有活兒干:剝玉米、撿豆子、剝麻桿、搓麻繩、捻毛線、織毛襪……反正,他的手就不可能閑下來,即使是跟人聊天兒,他的手中依然在做着活計,彷彿永遠就沒有終結的時候!

  每當爺爺晚上回到家,便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刻。一幫孫子們一窩蜂似的圍住爺爺搶着要翻他的挎包。爺爺的挎包每天回來總是鼓鼓囊囊的,而且內容也很豐富:春天的時候,包里裝的是茨茉花(一種可以用來調味的野草花)、野小蒜等;夏天便是馬奶子、木瓜、山杏、毛桃和各種野山果,麥收季節多半會是揀來的麥穗;秋天主要是玉米粒、大豆等撿來的秋糧作物;冬天便是酸棗、杜梨等野果。總之,爺爺的挎包基本上是天天滿包,從未空過。可以想象,爺爺在放羊的間隙依然是不停手地採摘着各種有用的東西。至於麥穗、玉米、大豆之類的,則是在別人收穫過的莊稼地里拾回來的,我們家鄉稱之為“凈莊稼”。爺爺說過,凈回來的糧食,即使人不能吃還可以用來喂牲口,糟蹋莊稼就是造孽,老天爺會懲罰的!

  每到吃晚飯的時候,便是我們家最熱鬧的時候,也是我們這幫孩子最開心的時刻。

  我從小就是個頑皮任性、活潑好動而又特別討人嫌的主兒。可是,惟獨爺爺卻特別喜歡我,常常誇我聰明伶俐,將來一定有出息!所以,每次吃飯的時候,爺爺居中坐在炕上,總是把我叫到他的身旁坐下,對我特別關照。

  飯端上來以後,爺爺並不急着動手吃飯,而是嘴裡叼着旱煙袋,興緻勃勃地看着我們這幫孩子們爭鬥搶食。而他卻一臉的微笑、滿目的慈愛,眯着眼睛看我們爭鬥。當我們為爭食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總是得意地開懷大笑起來。那神情,決不亞於一位藝術大師在欣賞着一大堆自己的作品,十分滿足、欣慰和開心。

  吃飯的時候,爺爺總是不時地提醒大家:不許挑食、不準剩飯、不能說話。我清楚地記得:他對每一位剩飯的孫子或孫女總是那句話:

  “將來長大找的媳婦(或女婿)一定是個麻子臉!”

  在爺爺的唆使下,我們這幫孩子經常比賽着象小狗一樣用舌頭舔自己的飯碗,並且爭先恐後向爺爺炫耀看誰舔得乾淨。這時的爺爺快活地地捋着鬍子,連連誇獎着每一位把碗舔乾淨的孩子,臉上堆着滿足、愜意的微笑。

  爺爺的熱情好客乃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每到飯時,只要有人從我們家礆畔底下路過而被他看見,他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忙還是不忙,強拉硬拽地把人家留下來吃飯。而且有客人吃飯的時候,他就會把祖上傳下來的那把銅製酒壺提在手裡,一個勁兒地勸客人品嘗他自己親手釀造的老玉米燒酒,着實讓客人束手無策、感動不已。有時,他竟然會把素不相識的過路人拉到家中予以熱情款待,弄得人家不知說什麼才好。更有甚者,家裡來了討飯的,他就吩咐奶奶和媽媽、嬸子們,給乞討者裝碗糧食或是麵粉,弄得女人們常常撅着嘴不。這時,他就會板着面孔嚴肅地對兒媳們說:“娃娃,人一輩子靠吃是吃不窮的;靠的是下死苦往下掙家當哩!再說啦!人誰都會有為難的時候,能幫就幫一把!多個朋友多條路嘛!”爺爺說的這些話,至今都是我做人的標準和準則!

  爺爺還有一個最大的愛好,那就是愛唱歌、愛鬧紅火。記得小的時候,爺爺也會經常帶着我去放羊。我也特別喜歡跟在爺爺身後屁顛兒。

  當我們站在山頭上,眺望朵朵白雲飄蕩在蔚藍的天上,滿目蜿蜒起伏的山樑,翠綠的山坡上山羊在悠閑地啃着青草,好一派黃土風情盡展眼前。這時,爺爺就會拉長了他那高亢嘹亮的嗓子,吼上幾句信天游。爺爺的嗓子很有磁性,聲音也特別洪亮,而且歌也唱得特棒,會唱很多很多的民歌。像:信天游、山歌、小調、小曲、秧歌調、陝北說書、陝北道情、眉戶小調等都能來上幾段。我今天腦海中蘊藏的陝北音樂素材,絕大多數都是爺爺那時候教給我的呢!

  爺爺站在山上唱歌的時候,我覺得他的神態特別的美,聲音也特別的漂亮,他的歌聲高亢、悠揚、哀婉、深情,聽起來讓人覺得牽腸扯肚,蕩氣迴腸,回味無窮。每到農閑時,爺爺會經常邀上幾個有共同愛好的老少爺兒們在場院的空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火堆上熬着一大缸子釅釅的濃茶,於是就扯開嗓子吼起了民歌。那些老哥兒們聲嘶力竭的歌聲常常吸引着本村和鄰村的民歌愛好者前來圍觀。於是,在這個小小的村莊的夜空便飄蕩起悠長、高亢的歌聲……

  爺爺除了愛唱歌以外,還有一個最大的愛好,那就是扭秧歌。

  秧歌,乃是陝北人在歡慶春節活動中所特有的一種娛樂活動。伴隨着陝北大嗩吶的高亢旋律和鑼鼓樂隊整齊多變的節奏,參與者在“傘頭兒”的帶領下,扭出一個個花樣多變的陣形來:什麼“紅星陣”、“梅花陣”、“二龍戲珠”、“萬福陣”、“獅子滾繡球”、“卷菜花”等等,不勝枚舉。扭秧歌的人邁着一種特有的舞步,踩着鑼鼓的節奏,盡情地釋放着渾身的情感和能量,直至徹頭徹尾的盡興。

  “傘頭兒”的作用主要有兩個:其一,就是秧歌隊伍的領頭人,所有的秧歌隊伍造型,主要是在“傘頭兒”的帶領下完成的;其二,秧歌隊完成造型之後,“傘頭兒”要根據演出的內容、性質、時間、場地、人物等等,隨口現編出一段段秧歌詞來,然後在鑼鼓的伴奏下當眾唱給大家。

  爺爺便是這樣一位遠近聞名的“傘頭兒”。

  爺爺目不識丁,但現編起秧歌詞來,那簡直就是一位天才。在他的秧歌詞里,遠古傳說、神話故事、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英雄好漢、朝代演義無所不精,無所不容,再加上他那一付高亢明亮的嗓子,使所有的圍觀者無不為之傾倒。

  這時的爺爺,神采飛揚,氣宇軒昂,儼然一副大將、豪傑模樣。

  爺爺好喝酒,也很會做酒。

  每到秋冬季節玉米豐收以後,爺爺就會在奶奶的幫助下,開始自己釀製燒酒。他們做酒的程序是嚴格保密的,從來不讓別人看見。做酒時,他倆把房門關得嚴嚴實實,不準任何人靠近。也不知他們的秘方是什麼,反正,他們釀造的燒酒就是比別人家的好喝,為此,村裡好多人變着法子向爺爺討教,可他總是微微一笑,一言蔽之:“沒啥巧道,瞎碰上的!”

  有時吃飯的時候,遇到高興的事兒,爺爺就吩咐奶奶給他燙上一壺自釀的燒酒,然後就着酸菜,提着酒壺嘴對嘴地嘬上兩口。他喝酒的神態常常讓人的覺得那燒酒一定非常好喝,一定非常地香。有一次,我實在地質不了他的誘惑,就嚷嚷着也要喝酒,爺爺哈哈一笑,把酒壺罪伸到我的嘴邊。我學着他的樣子深深地嘬了一口,好傢夥!這一下就把我嗆得是張口結舌、抓耳撓腮,鼻涕眼淚也流下來了。爺爺卻高興得前仰後合,開懷大笑。此後好多年,我看到酒就會心有餘悸。而爺爺卻依然故我,提着他那把銅酒壺,時不時地嘬兩口。

  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爺爺一旦酒喝高了的時候,那就是全家人最開心的時刻:

  一壺熱酒下肚,爺爺如同注射了興奮劑。於是,也不顧及以往在兒孫們面前的威嚴和矜持,站起身,手舉着掃炕用的笤帚,口裡念着鑼鼓點,滿炕扭起了秧歌。我們這幫孫子也排成一串跟在爺爺的後面,學着爺爺的樣子扭起了秧歌。扭到興頭上,爺爺把笤帚一點,學着傘頭兒的樣子扯着嗓門便唱起了秧歌調:

  “鑼鼓嗩吶就一齊響,

  老漢我一竄就上了炕。

  沒有彩傘把笤帚揚,

  扭起秧歌我喜洋洋......”

  每到這時,奶奶、媽媽和嬸子們抿着嘴偷偷地笑,可她們又不敢放肆地大笑。

  正月里,是陝北人一年當中最熱鬧的時刻。

  除夕過後,辛勤勞作了一年的人們洗去滿身的塵埃,拋卻生活的煩惱,在連續幾天酒足飯飽之後,人們就自發地組織到一塊扭起了大秧歌。

  一過正月初二,各村之間便以秧歌隊互訪為形式的大拜年就開始了。由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帶領着由本村人組成的秧歌隊,到臨近的村子里挨家挨戶地拜年,俗稱“沿門子”。

  秧歌隊每到一家,這家的主人就在自家的門前擺上一張桌子,桌上擺放着瓜子、花生、紅棗、糖果、香煙等,熱情地招待來訪者。

  秧歌隊在震天的鑼鼓聲中,排着一字長蛇隊形,踩着鼓點兒的節奏扭進了這家院子,然後在傘頭兒的率領下,在院子里擺開了秧歌陣型。這時,全村的男女老少便扶老攜幼、舉家出動,人們穿着積攢了多年的新衣裳,滿面春風,喜氣洋洋地湧入被訪者的院子,於是,主人家的礆畔上、圍牆上,磨盤上便被擠得水泄不通了。

  那時的秧歌,沒有現代秧歌那種華麗的服裝和龐大的陣容,幾十個、甚至十幾個秧歌愛好者聚集在一起,將紅紙蘸上水把顏色胡亂地塗抹在臉上,把破草帽圈一翻,插上五顏六色的紙花戴在頭上,隨手拿起鐮刀、斧頭、笤帚、木棍等勞動工具,高高地舉過頭頂便如痴如醉地狂扭起來!

  這時的爺爺,把自己打扮成古靈精怪的樣子,反穿着老羊皮大衣,羊毛沖外,頭戴一頂破舊的草帽圈,上面插滿了五顏六色的紙花,舉着一把用紙花裝飾過的雨傘,嘴上掛着一付戲劇老生用的白色髯口,樣子十分滑稽。然而,爺爺的打扮卻是孩子們十分喜歡的,他走到哪裡,屁股後面總是追着一大幫愛湊熱鬧的孩子。爺爺扭在秧歌隊的最前面,率領着秧歌隊踩着鼓點趾高氣揚、忘乎所以地狂扭着,滿頭大汗卻神采飛揚,贏得圍觀的人齊聲喝采。

  當秧歌隊打開了場子之後,爺爺便走到場子中央,在鑼鼓聲中踱步沉想。少傾,他把手中的傘輕輕一點,鑼鼓聲嘎然而止,爺爺便扯開他那高亢、洪亮的大嗓門高唱了起來:

  “正月里來正月正,

  拜年進了你家門;

  先給各位敬個禮,

  再給親朋鞠個躬”

  ……。。

  一個正月里,爺爺就這樣,不知疲倦、不辭辛苦地率領着他的秧歌隊到處去拜年。

  晚上回來,便盤腿端坐在炕中央,手裡端着那把小酒壺,一邊大講特講當天的趣聞樂事,一邊又不失時機地嘬上一口甘淳的小酒,此時,你絕對能感受到他內心的那種快慰和滿足。

  爺爺為人處世熱情大方、豪爽大度是十里八鄉遠近出了名的,但是,他自己卻是十分的樸素和苛刻。在我的記憶中,他的穿着打扮永遠都是那個樣子:一身自織、自染、自做的土布衣褲,千納底的土布布鞋,頭上扎着白色的羊肚子毛巾,春夏秋冬四季幾乎一塵不變,只是在天熱的時候脫去了裡面的棉衣棉褲而已;在飲食方面,爺爺很愛吃,特別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陝北節日里吃的各種傳統飲食必須按老規矩、老樣子給他全部做齊,少一樣或者是做不好,他都會大發脾氣的。可是在平時,爺爺吃飯是從來都不挑剔的,十分的節儉。每次吃飯時,看着一大幫子孫子們搶着吃飯,哪怕就是打起來,他都是樂呵呵地在觀戰;可是,當有人掉下飯渣時,他就會嚴厲地命令你撿起來吃掉。有的時候,吃煮土豆、蒸紅薯、熬南瓜時,他甚至不讓我們剝皮,必須連皮吃掉。因為如此,直到今天我都特別討厭吃這些東西!

  爺爺愛吃肉,而且特別能吃肥肉。每當過節的時候,那麼大、那麼肥的燒肉片子,他吃起來就象吃面片子一樣,唏嗖有聲,讓你感覺那紅燒肉一定做得特別香。

  父親對爺爺特別孝順,每次去縣城趕集,只要碰見爺爺,父親都會領着爺爺到縣城正街中心唯一的飯館里,花五角錢稱上一斤剛鹵好的熱騰騰的豬頭肉,用醋蒜一調,再買上兩個剛出爐的熱燒餅。爺爺吃得那個香呀,連我這個從不吃肥肉的人看着都眼饞。記得有一次,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去縣城逛街,在街上碰到了爺爺。因爸爸是抽空開車拉我們去縣城買東西,沒時間帶爺爺去吃飯,於是,媽媽就給了爺爺兩塊錢,一再叮囑讓他自己去買肉吃。

  春節回家過年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媽媽給爺爺的那兩塊錢,就問爺爺那天去飯館買肉吃了嗎?爺爺笑了笑,說:

  “去了,但沒吃”,

  我問他為啥不吃呢,他說:

  “捏着嶄新的硬票票,在飯館門口轉來轉去,就是沒捨得花!”

  我回頭看見爸爸和媽媽的眼眶有些濕潤了。

  這時,爺爺從柜子底下拿出了一個用舊草紙包着的東西,我搶上前去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個沒安把子的新钁頭,已經被爺爺磨得鋥光瓦亮的了。我不解地問爺爺這是哪來的?爺爺得意地說:

  “這就是用你媽給的那兩塊錢買的。”

  媽媽沒好氣地說:“我給你錢是讓你買肉吃的,沒讓你買別的!”

  爺爺笑着說:“買斤肉吃完就沒了,買個钁頭說不定能用一輩子哩!”

  爸爸媽媽無言以對,只好苦笑着搖了搖頭。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中國的大地上遭受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連續三年的自然災害,這場災難幾乎波及中國的每個角落。

  那式,整個中國人都在遭受着飢餓的煎熬,人們過着食不果腹的困苦日子。爸爸他們單位好多人因為熬不住艱難,便辭職回老家種地去了,因為物價飛漲,他們一個月的工資只夠買一擔土豆,無法承擔全家人的生活。

  我們有一家鄰居,男主人還是爸爸單位的領導,家有七個孩子,人多糧少,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因為缺乏糧食,他們只好一天兩頓用揀來的土豆、白菜、蘿蔔煮在一起,抓幾把玉米面,再擱點鹽當飯吃,就這也不是天天都能吃飽的,往往有時就會斷了頓,連玉米面也沒有了,只好抓幾把稃糠和野菜攪在一起充饑。記得有一次,他們家大兒子因為貪吃,糠吃得多了,乾燥得拉不出大便來,蹲在廁所憋得直哭,我們幾個小夥伴趕緊叫來了他媽媽。他媽媽一邊流着眼淚一邊用木棍給他掏大便。這情景至今想起來依然令人為之唏噓不已。

  然而,即便是在這麼艱難的情況下,我們家的生活卻是好得多了,雖然是以粗糧為主,但至少每天還能吃上一頓白面饅頭或是麵條,而且可以吃飽。這一切當然是因為我有一個勤勞持家的爺爺。

  每隔一段時間,爺爺就會趕着他那頭高大健壯的黑毛驢,驢背上馱着大大小小的口袋,口袋裡裝着麥子、玉米、小米及各種豆類,翻山越嶺地送到我們家。而且,每次總是對媽媽說:好好吃!不要把我孫子餓壞嘍!吃完了我再給你們送。以至於每當我想爺爺的時候,就會問媽媽:“咱們家的糧食吃完了嗎?”

  媽媽笑着問:“咋啦?是不是想爺爺啦?那媽媽就給爺爺捎個信兒,讓爺爺過兩天來看你。”

  那個時候的冬天的確很冷很冷!學校操場的地皮都被凍得裂開了一道道口子,就像烏龜殼的龜紋一樣;延河裡的水被凍得結成幾尺厚的冰,冰面上可以跑得過汽車。即便是這樣的季節,爺爺依然隔三差五地給我們送糧食。因為還要趕回去種地放羊,所以,每次爺爺都是一大早就出發,天亮的時候,他就來到我們家了。當爺爺進門的時候,爺爺鬍子上結滿了滿了哈氣結成的小冰柱,於是我就爬在爺爺的懷裡,用嘴去叼爺爺鬍子上的冰塊吃。爺爺笑眯眯的問我:“好吃嗎?甜不甜?”

  “甜!”

  於是,爺爺便爽朗地大笑起來,屋子裡頓覺暖和起來。

  在動亂的那一年冬天,由於爸爸的單位里也發生了武鬥,生產被迫終止了。為了安全,爸爸就帶着我們回到了老家。這是爸爸自十六歲出門當兵之後,第一次在家裡住這麼長的時間。那段日子,爺爺可是特別的開心,走走路路嘴裡哼着小曲。但是到了晚上,爺爺神經又特別緊張,一聽到狗的叫聲,他就會立即穿上衣服跑出去查看,有時會起來好幾次。因為爸爸當了十年的兵,造反派要抓他去帶兵打仗。也就是因為這個,爸爸才帶我們回老家躲了起來。就這樣,好不容易過了一個多月,父親擔心在家待的時間長了會對以後的工作產生影響,於是就聯絡了一位同樣躲回老家的同事,在正月的最後一天黎明,悄悄地離開了老家,到百裡外的單位總部報到上班去了。從此,一向活潑開朗的爺爺就變得沉默寡言了。

  爸爸走後,爺爺似乎比以前安靜了許多,那種豪爽的、肆無忌憚的笑聲明顯地少了,話也少了許多。以前,爺爺雖然愛喝酒,但是除了家裡來客人或逢年過節的時候才喝一點兒,平時是不大喝酒的。可是最近我發現爺爺幾乎每天晚飯後都要讓媽媽給他燙上一壺熱酒,一個人悶悶地喝了起來,喝多了倒頭就睡。我知道,爺爺是在為爸爸擔心哪!

  其實,我也很想爸爸,也變得沉默寡言了。有一次,我正坐在門檻上發獃,媽媽走過來問我:“你幹什麼呢?發什麼呆?”

  我喃喃地說道:“我……想我爸爸……”。

  說完鼻子一酸,我的眼淚象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媽媽走過來抱着我的頭,輕輕地撫摩着,眼淚也掉在了我的臉上。

  這一幕,恰好被走過來的爺爺看在了眼裡。

  吃過晚飯之後,爺爺突然提出:明天他要去找我爸爸。

  全家人都竭力勸阻他,可爺爺的態度十分堅決。他責備父親不該把妻子兒女丟下不管。他說:

  “什麼狗屁公家人,連老婆娃娃也養活不了。把什麼?如果單位要是不要的話,就回家來種地,那裡黃土不買人?”

  大伯提出讓他去,爺爺堅決不同意。他說:

  “你們誰去我都不放心!外面兵荒馬亂的,我一個老頭子,誰也不能把我咋樣!就這麼定了!明天就去!”

  我纏着爺爺要跟他一塊兒去,爺爺說:“你不能去,路太遠啦!好幾百里呢,要走好幾天哪!你就在家裡等着,爺爺這次去了一定把你爸爸給拽回來!以後哪兒也不讓他去了,讓他在家陪着你,好嗎?”

  我以為爺爺怕拖累他,便不再糾纏了。

  第二天一大早,爺爺背着褡褳、揣着奶奶為他準備的乾糧上路了……

  爺爺走後的那幾天,我每天都會時不時地跑到礆畔上,掂着腳尖兒向遠處眺望,盼望着爺爺和爸爸那熟悉的身影能出現在遠處的山樑上。但是,每次都是含着眼淚失望而歸……

  爺爺走後的第四天傍晚,按說是應該回來的日子。我依然像往常一樣站在礆畔上等着爺爺和爸爸,任憑寒冷的北風吹在臉上也不肯回家,執着地等着兩位最親的親人回來。

  天已經很黑了,陰沉沉、黑乎乎地伸手不見五指了。爺爺他們還沒有回來。媽媽跑出來催了我好幾次才怏怏地回到了家中。

  大家都以為爺爺今天又回不來了,於是,一家人就圍着煤油燈寡味索然地開始吃起了晚飯。大家的心裡都是陰沉沉的,誰也不說話。

  突然,門“哐鐺”一聲被推開了:是爺爺回來了!

  爺爺一臉的疲憊,似乎消瘦了許多,身上滿是塵土,風塵僕僕的。

  大伯趕緊接過了爺爺肩上的褡褳;奶奶連忙拿着笤帚給爺爺掃去身上的塵土;媽媽為爺爺端來了洗臉水;嬸嬸為爺爺沏好了熱茶……一家人忙了個不亦樂乎。直到這時,大家一顆懸着的心才終於放下來了,每個人心裡都鬆了一口氣。

  “咋樣?見着了嗎?”奶奶等爺爺在炕上坐定以後,忐忑不安地問到。

  “見到啦!好着呢!”

  “爺爺!爸爸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呢?”我迫不及待地搖着爺爺的胳膊問道。

  爺爺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茶,說道:“你爸爸回不來啦!他還要上班呢”

  “那,他在幹什麼工作?”媽媽怯怯地問道。

  “還是老本行,開弔油車。嘿!這小子倒是吃胖了。”

  “那就好!那就好!”奶奶原本緊張的臉上立即露出了笑容,全家人也都舒心地笑了。我看見媽媽背轉身去擦眼淚。

  爺爺從褡褳里拿出了爸爸捎回來的禮物,一一分給了大家:奶奶的帽子,媽媽和嬸嬸的衣服布料,爺爺的酒,大伯的香煙,然後是帶給孩子們的一大堆糖果和餅乾。最後,爺爺從褡褳里拿出了一摞作業本和一把鉛筆,還有一盒彩色蠟筆,放到我的面前。

  爺爺鄭重地對我說:“這是你爸特意給你買的!爸爸讓我告訴你:要好好讀書,不要荒廢了學業。世道不會總是這麼亂的,用不了多久,你還是要回學校去的!好好學習,將來一定要當個工程師!”

  我挺深沉地點了點頭,把那些東西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第二天,爺爺出山放羊的時候,他那嘹亮而極富磁性的嗓音遠遠地飄蕩在了小小村莊的上空:

  “……你不是我的哥哥吆,走你的那個路!”

  幾個月後,也就是那一年的深秋,那場“相煎何急”的“兄弟戰爭”終於平息了下來,整個社會逐漸地趨於穩定了。不久,爸爸也回到了原單位上班,把我們也都接回了工廠。我又走進了學校,恢復了正常的學習和生活。一切似乎都轉入了正常,漸漸地趨於平靜!

  突然有一天,爺爺來到了我們家。

  爺爺進門就告訴爸爸:他得病了,而且很嚴重!於是,爸爸就帶他到廠衛生院找大夫作了檢查,結果大夫對爸爸說懷疑是肝癌。這消息對我們家來說無異於是晴天霹靂啊!

  爺爺是個很剛強的人,身體一直都很健壯,小病小災對他來說似乎無緣,平時,從來也沒有聽他說過哪兒不舒服啊!而且,他那整天樂呵呵的樣子,給人的感覺是十分健康的呀!如今,誰能料想到一得病竟然會是肝癌,而且是晚期肝癌。這無論如何也讓人難以接受啊!

  聽媽媽說,爺爺來的那天早晨,他還象往常一樣趕着羊群上山放羊去了。半晌的時候,他卻趕着羊回來了,到家后他對奶奶說他感到渾身難受,腹部疼的厲害,想去找爸爸看病。奶奶知道,爺爺自己提出要看病的話,說明他一定病得不輕啊!所以奶奶趕緊替他收拾好東西,摧他趕快上路。誰知道結果竟會是這樣的。

  第二天,爸爸就向單位請了假,帶着爺爺到總部醫院看病去了。

  那時候,交通和通訊很不發達,爺爺和爸爸走了以後我們幾乎得不到一點消息。當時,我對癌症是什麼都一無所知,根本不知道它的嚴重性,我以為爺爺的病一定會治好的。因此,我每天放學回家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媽媽:爺爺和爸爸回來了沒有!後來有一天我把媽媽問煩了,媽媽就告訴我爺爺得的是不治之症,這次不一定能扛過去。我聽了之後哭了,哭得很傷心!

  那天晚上熄燈之後,我把自己蒙在被窩裡偷偷地淌眼淚,久久不能入睡。是啊!那是我最親最親的親人啊!怎麼會一下子就要離開我們呢?

  我心裡默默地為爺爺祈禱着,希望他的病能很快治好,早日回來!

  十多天後的一個傍晚,鄰家的小孩跑來告訴媽媽:爸爸和爺爺回來了,在路口的車上,讓我們去接一下。

  我和媽媽趕忙向路口跑去。

  我跑在媽媽的前面,老遠就看見爺爺坐在一輛吉普車裡,爸爸正在扶着爺爺下車。

  我和媽媽趕緊跑過去幫忙。當我走進看到爺爺的時候,被爺爺的樣子嚇了一跳:只見他臉色蒼白,泛着烏青,沒有一點血色,兩隻眼睛深深地陷了進去,全身瘦骨嶙峋,原先高大的身軀一下子變得好象矮了許多。

  我一下子愣住了:天哪!這才短短的十多天,爺爺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我撲上前去一把抓住爺爺乾枯的手,哽咽着叫了一聲:“爺爺!”就哭了起來。

  爺爺對我苦笑了一下,慈愛地摸着我的頭說:

  “平呀,爺爺不行了……”,說著就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我看到爺爺的眼角里閃着渾濁的淚花。於是,我哭得更加的厲害了。路邊的許多圍觀者也都抹起了眼淚。

  回到家裡,爸爸和大伯把爺爺扶到了炕上,這時的爺爺胸口憋得喘不過來,根本就坐不住,媽媽只好把一大摞被子墊在了爺爺的身後。

  就這樣,爺爺只能跪在炕上將整個身子仰靠在被子上才能覺得好受些。

  爸爸告訴媽媽:爺爺的病已經無法治療了,大夫說也就這兩天了,要趕緊準備後事。我聽到這些心裡更加難受,我爬到炕上,緊緊地依偎在爺爺的身旁,握着他瘦骨嶙峋的手指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淌,一直哭到昏睡過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半晌午了。

  家裡來了好多人,大都是我認識的本家叔伯。原來,頭天晚上,大伯連夜趕回老家,找來了幾位本家兄弟,帶來了自製的擔架,準備把爺爺抬回老家去。

  吃完飯以後,爸爸和大伯他們就抬着爺爺回老家去了。我和媽媽含着淚站在路邊目送着他們漸漸地遠去……

  在爸爸把爺爺送回家的第三天下午,我正在學校上課,媽媽突然來到教室,她對老師說我爺爺病危,要趕緊帶我回老家,老師准了假。

  出了教室,媽媽對我說:“你本家二叔來接咱們,在家等着呢。你爺爺估計不行了,咱得趕緊回去,看能不能再見上一面。”

  我一聽爺爺快不行了,眼淚就奪眶而出,蹲在地上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媽媽拉着我回到家,急忙收拾好東西,帶着我和弟弟妹妹們上路了。

  傍晚點燈的時候,我們終於回到了老家。

  當我跨進家門的那一瞬間,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爸爸正爬在奶奶的懷裡抽搐着,其他的人也都在淚流滿面。

  爺爺靜靜地躺在地下支起來的木板上,身上穿着用絲綢做的壽服,臉色蠟黃蠟黃的,沒有一點血色。

  我突然意識到:爺爺已經走了!而且他走得那麼匆忙,那麼安詳,甚至於連最後看我一眼都沒有就這樣走了!

  我“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說實話,打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十年當中,從未意識到人會有“死亡”這麼一說,更沒想到曾經深深地愛着你、和你朝夕相處的親人會因為“死亡”而永遠地離你而去。讓你永遠也見不到他的音容笑貌,永遠也不能再親身感受他所給予你的關愛和呵護,聽不到他高亢的歌聲和爽朗的笑聲,看不到他挺拔偉岸的身姿……

  爺爺的死,對於當年只有十歲、思想上毫無意識和準備的我來說,無異於是晴天霹靂,讓我有一種天崩地裂的感覺。那幾天,我完全沉浸在無比悲痛和憂傷的氛圍之中,任憑任何人的勸說和寬慰,總是時不時地哭泣,連爸爸和媽媽也無可奈何,望兒嘆息!

  出殯的那天,方圓幾十里的親朋好友都趕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來為爺爺送行,我們家諾大的院子被擠得水泄不通,堖畔上、礆畔上、圍牆上到處都是人。

  三聲炮響過後,大伯摔碎了灰碗。

  當八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抬起爺爺的靈柩準備動身時,我一下子撲到跟前,兩隻手死死地抓住捆棺木的繩子,跺着雙腳放聲大哭,連喊帶叫:

  “不要!不要啊!你們不要把我爺爺太走啊!……我再也見不到爺爺啦!……我就不讓你們把我爺爺埋掉!……不要啊!……”

  我的這一舉動,讓抬靈柩的八個小夥子手足無措,放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獃呆地站在那裡。

  我的舉動感染了周圍的人,所有前來為爺爺送行的人全都掉下了眼淚,現場哭聲一片,亂作一團……

  最後,我被幾個本家親戚連哄帶拉地弄到一邊,出殯的隊伍才緩緩地走出了大門。

  礆畔上,我被兩個人死死地拉着。衝著遠去的送殯隊伍,悲痛欲絕、聲嘶力竭地哭喊着:

  “爺爺!……爺爺呀!……”

  十多年之後,在省城上大學的我,在清明節的那天晚上,也學着省城人的樣子,買了一大堆香紙和祭品。當夜幕降臨、人跡稀少的時刻,來到了十字路口,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圓圈,把祭品擺放在中間,面朝著家鄉的方向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然後點燃了香紙。

  我跪在寒意濃濃的春風中,在遙遠的他鄉,用心在默默地祭奠着愈來愈加思念的爺爺、奶奶和已故去的親人們……

  此刻,我又多了一份思念和懷戀:用心去祭奠去年剛剛辭世的父親、一個最疼我、最愛我的人和我最愛的人!

  親愛的爸爸!願你和你的父母九泉之下團聚,共享天倫之樂,照顧好哥哥和妹妹們!

  你放心,爸爸!我會替你照顧好媽媽和弟妹們的!

  逝者如斯夫,死者長已矣!安息吧!親愛的爺爺、奶奶、父親、哥哥和妹妹們!我永遠愛着你們!懷念你們!

  作者陝北老農寫於2010年清明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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