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許多年後，海水潮起潮落依舊，偶爾漫過古老的石堤，一切都顯得平常。

　　那裡曾經有一塊岩石，現在依然在。

　　岩石佇立在海邊，遠處有鬱鬱蔥蔥的小山，細沙點點匯成一望無際的沙灘。岩石曾自豪於自己的一枝獨秀、單木成林的特立獨行。

　　它從來不孤單。日里陽光溫暖普照着它，夜裡飄渺月光傾灑大地陪着它。潮起的時候，海浪一層高過一層，拍打在礁石上，激起細碎的白花，在空中飛舞跳躍，然後落入水中，隨浪而退，退而復進；潮起潮落，綿綿不絕。當浪花打在岩石腳邊時，它也許羨慕過那些礁石，儘管它們看上去和自己幾乎一樣，不，它們成群結伴，沒有自己的個性；但，當漫天浪花擁抱着它們時，它們應該是幸福的，有那麼多的小水珠陪伴，再也不會孤單。即使浪頭退去，再一浪會更加熱情地緊緊跟上。

　　終於有一天，浪花滿足了它的願望。鋪天蓋地的浪花將它籠罩，彷彿這世界全部被喜悅的雲彩所覆蓋。千百年來，經歷了風化的侵蝕，暴雨的洗禮；戰火的磨礪，一直不動聲色的它終於笑了，笑得雙眼有些濕潤；吸收太陽熱量的潮水在冬日刺骨海風中慢上它的身軀，那帶來的溫暖沁透它的心扉，宛若手心暖的滲出了汗珠，就是這般的感覺。

　　然後日子過去了很久很久，當初的喜悅與溫暖在潮水沖刷下一點點褪去，它留戀潮水的溫暖，但它卻發現自己留不住潮水，無論它怎樣地努力試着去抓住即將褪去的溫暖，可細膩的水連人的雙手也無法握住，又豈是它粗糙的身軀所能挽留？若它有大樹的挺拔枝葉長細鬚根；峽谷的高低起伏；大海的深邃包容廣博；或許還能留得住水；潮起之時，許許多多小水珠陪伴它，潮落之際，只餘一地孤寂，於是連那最初的溫暖都失去了，反而還帶走了它自身僅存的一絲熱量，只余空洞的悲傷。岩石看上去仍不孤單，陽光、夜月、風、雨都陪着它。只是局外的人們不知道，當它想陽光時卻在深夜；想夜月時卻在艷陽天；想細雨時晴空萬里；想海風時天空風淡雲清。儘管身邊多麼熱鬧，散了之後才體會到真正的空虛痛苦，深刻的孤獨。

　　又是一天天的海風吹過，它堅守了千年的心終於放下了。一切的準則、尊嚴，所有所有，在深深的孤寂面前變得不值一提。它寧願失去曾經的一切。於是它任憑風的侵蝕，風將它身上割下的細沙，吹到大樹旁，化為樹根旁渺小的泥土；風將它帶到山谷中，它卑微渺小地墜落到山谷的最低處；風將它帶到大海中，它沉積至最污穢的淤泥。驀然回首它才發現，自己犧牲的一切與自己羨慕的山、海、樹在一起，卻淪為它們不屑的下腳料，輕而易舉地陪它們邊緣化，被毀滅。它終於醒悟：原來自己更適合做那塊呆拙而愚笨的石頭；因為大樹、山谷、海洋和它根本不是同一類事物。無法相比，因為它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相似可比性。它寧願付出雙倍的代價去找尋失去的一切，恢復那特立獨行、風雨不侵的倔強身軀。

　　覆水難收。揚出去的沙也是這般。然而它又選擇了在歲月靜默中又一個千年。時間將失去的塵土重新帶回到它的身上，它終於又有了那個完整的身軀，儘管粗糙笨拙醜陋，毫不起眼。但它畢竟找回了自己呀，它不再羨慕挺拔的大樹，不再渴求山谷的深邃；不再渴望大海的廣博。它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地位。

　　不管別人怎麼認為，它始終就是一塊石頭，它也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了。

　　千年彈指逝，那些綠樹化為地下的碳層；山谷被風沙填平；海可能會幹涸；而那塊石頭依舊在那裡，因為它保持了本我，沒有什麼能撼動影響它了。

　　於是當人們走過它身邊時，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湧起一股景仰，所謂萬物通靈，心至誠，則萬事可成，大抵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