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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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娥娘”是我二奶奶的乳名。二奶奶是個棄嬰。剛出生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后被我的曾祖母發現撿回家來撫養成人,做了童養媳。二奶奶從小生性潑辣,桀驁不馴,再加上她是被父母遺棄的,曾祖母對她更是憐愛有加。她那一雙大腳,便是最好的例證。

  ⒈

  小時候,我曾聽曾祖母說:“他娥娘(1)性格倔犟,給她裹腳她不從,幾個人都按不住她,裹上腳布,她轉眼就把布條散開。至今落的個一雙大腳。她不裹腳還滿口道理呢,說什麼‘那個馬十娘娘也是大腳,腳大江山穩,一腳能踏十八個省呢。’現在解放了,建設了新國家。腳大好啊。”曾祖母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呵呵~那一番話說到我心裡頭去了,我難過了好一陣子,只好隨她去了。”

  二奶奶的一雙大腳雖沒踏出十八個省,但她走路時步伐總是那樣堅定,發出“咚”、“咚”之聲。她常在晚輩們面前夸夸其談:“利去參軍一大家子人都不讓他去,怕打仗,挨槍子,是我硬要他去的。在部隊上有吃有穿,還發軍晌。難道都要窩在家裡等着餓死?”那一年,正是五八年全國鬧飢荒。五七、五八、五九年,三年自然災害時期。

  二奶奶膝下只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利是二奶奶的長子,聽說部隊上來了兵,到此地招收新兵。二奶奶便偷偷地把他送去參軍了。後來利在部隊上表現突出,連年受到嘉獎。部隊首長就把他留在了部隊所在地——南京,之後轉業也在此地。在南京公安戰線上工作,由於他勤懇好學,能吃苦耐勞,後來成為國家科級幹部。二奶奶一直為她當初所做的選擇而感到慶幸與驕傲。二奶奶的身體一直不好,患有嚴重的氣管炎,在我後來的記憶里,因二奶奶的二兒子尚年幼,且體質也不好。父親每年都要帶二奶奶坐輪船到南京去看病。每次回來后,我便發現她那本來就清瘦的臉龐又會瘦了一圈兒,那雙深邃的大眼睛,眼圈總是黑黑的。高大的身軀,步履已有些蹣跚起來。漸漸地,我再也聽不到那雙大腳每每走路時,發出的鏗鏘之聲了。

  二奶奶家的二兒子乳名喚作“平安”。正是利叔到部隊參軍的那一年,五八年淮河發大水,水位猛漲,淮河大堤決堤,頓時房倒屋塌,一片汪洋;哀鴻遍野,民不聊生。那時平安尚未滿三歲,由於飢餓造成身體營養不良,長大后一直病體怏怏的,長得就象是葵花桿似的。個頭細高細高的。後來經過自身的鍛煉才慢慢地恢復了體力。他比我大十歲,和他哥哥簡直判若兩人。他,調皮搗蛋,經常會搞些惡作劇。

  晚上,平安叔待大人們進入夢鄉,肩上挎着自製的加長手電筒,搬來梯子上屋山頂上掏麻雀窩。讓我們這群娃娃兵給他扶梯子,捉那未出窩的雛兒,然後除去茸毛和五臟六腑,放在油鍋里炸至金黃,又香又穌又稚嫩。再把掏出來的麻雀蛋放鍋里煮着吃。每當這時,我們會圍成一個圓圈,看他在那裡熟練地擺弄。燒好后,挨排秩序地發給我們吃。而他自己卻很少吃。那種場面,我至今記憶猶新。到了第二天,清早起來,我就會聽到一群老麻雀在這所房子周圍“喳”、“喳”地叫個不停,似乎在咒罵我們呢。

  ⒉

  曾祖父、曾祖母一直和二爹爹、二奶奶生活在一塊。二奶奶家住的房地基最高,在正北方,屬高台上的最後一進;三爹爹和三奶奶家住在第二進房子;農村建房的規矩,前層房子不能高於後宅。我的祖父是長子。父親家住在最前層依次遞減,地基最低,相對來說房屋也低矮些。我坐在自家屋裡,時常會聽見二奶奶吆喝平安叔回家吃飯的聲音。二爹爹和二奶奶若是管不住他時,就會把他交給父親管教,或在他面前嚇唬他說:“你再不聽話,我去告訴你大哥!”直到這時,他的野性才會有所收斂,或低頭不語,或連連向父親保證下次再也不敢了。他對父親又敬又怕。

  二奶奶喜歡到父親家串門,若趕上吃飯時父親和母親會留她一起吃。她卻很少在父親家吃飯。二奶奶雖然性格開朗,喜歡大聲說話,喜歡哈哈大笑,一天到晚總是樂呵呵的,但她除了到父親家去串門從來不到其他家去。

  曾聽曾祖母說,二奶奶從小就象個男孩子一樣,做事雷厲風行,而且心直口快。長大后,有時還下田下地做農活,插花描朵,樣樣都行,只是粗針大線。

  祖上是書香門第。還有一件值得她向外人炫耀的是:她自幼圍在曾祖父身邊,能識得幾個字,還會寫自己的名字。曾祖母姓王,是當地首富人家的千金。王氏屬當地“小四門”王家,亦屬大戶,有錢有勢。曾祖母讓二奶奶隨自己的姓,這又是二奶奶的驕傲。我的曾祖父與曾祖母直到我高中畢業前後,才相繼去世。他們的上限為八十四五歲。曾祖母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時常讓我看看她眼裡有沒有小瞳人。如果告訴她有,她那松馳的眼瞼往下一搭啦,然後心滿意足地“嗯”一聲,便不作聲了。我望着她那一頭烏黑的頭髮挽成髮髻,被歲月的風霜侵蝕得已稀稀疏疏的了。我奇怪的發現老人家頭上竟無一絲白髮。有一次,我的曾祖父在吃果點。我正在曾祖母跟前玩耍。曾祖母說:

  “給蘭兒一點嘗嘗。”

  曾祖父端起紫砂小嘴壺,輕抿一口香茶,用手捋了一下銀灰色飄胸長冉,乾癟的嘴裡鼓鼓囊囊的,一邊咀嚼,一邊振振有詞地說:

  “娃娃們東邊的日頭一大堆吶。”

  ⒊

  我的二奶奶不僅心地善良,而且心靈手巧。每年午季待麥子收割完畢,二奶奶選擇秸桿質地好、白凈筆直的麥秸,製作成一個個漂亮的小扇子,形狀各一。並在扇柄上用五彩絲線繫上扇穗子,非常漂亮。即可驅趕蚊蟲,擎在手上又優雅大方,扇子所扇的風還大。在扇子正面上畫出各種花鳥蟲魚及植物的圖案。扇子紮好后,二奶奶將她的傑作,分發給本家各門各份。在那炎熱的夏季為我們送來了清涼的風。大家對她十分感激與敬佩。

  二奶奶製作的麥秸扇不僅做工精緻,而且扇面隨着麥秸桿的走向形成各種圖案,有菱形,有正方形的,有心形的,有扇形的。若是在信息發達的今天,她的麥秸扇說不定還能名揚天下呢。

  忽然有一天,二奶奶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她家屋后。她一反常態的舉動,把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未待我問及她找我何事,二奶奶就象變魔術似的,從身後掏出一把非常精緻,漂亮的麥秸扇。

  “蘭兒,給你!”二奶奶高興地說。她那張蒼老的臉上,綻開了花。

  “哇噻!好漂亮的扇子啊!”我又驚又喜。

  原來,這是二奶奶特地為我加工、製作的一把小扇子。這把扇子曾伴我走過一個又一個炎熱的夏天。

  ⒋

  二奶奶常給當地的小姑娘們扎耳眼。並說扎耳眼,耳不聾,眼不花。只要戴上銀耳墜,耳朵眼就不會淤實。她自己的耳垂上則戴着一對碩大的銀耳環,在陽光照射下發出銀晃晃的光。曾有多次,她要給我扎耳眼,而我當時怕疼不敢扎。

  二奶奶也喜歡花花草草。一年四季她的鬢前總會適時地插上各色花兒、朵兒、香草之類的植物。手腕上戴着一對暗紅色的玉手鐲,是曾祖母生前留給她的娘家陪嫁之物。曾祖母還給了她一些首飾,她從沒拿出來戴過。

  她時常跟我說,儘管他們老弟兄三個有時會為了一點小事而爭得面紅耳赤,但她和奶奶、三奶奶妯娌三個一輩子從沒紅過臉。一大家子人同吃一鍋飯,不親也親。妯娌三人輪流做飯,一對一天地做。各家屋裡的衣服各人自己洗,曾祖父與曾祖母的衣服由妯娌三人一對一天地洗。家裡有磨房,有毛驢,有可供耕地使用的兩條大黃牛。若遇到推磨、碾米、磨面的重活,妯娌三人齊心協力一起做,毫無怨言。地里生產的棉花是穿衣的來源,有紡車、有織布機,自己生產,自己製作。妯娌三人還栽桑養蠶,抽絲破繭,染成五彩絲線。閑時端坐在一起納千層底,繡花鞋。若在豐收年成,大都能自給自足。

  我的祖父在集鎮上開糧行,二祖父在家種地,三祖父在鄉鎮子上的站里工作,大家所掙工資全部交公,皆無私心雜念。1950年秋,三祖父響應國家號召:“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連家都沒回,直接從站里偷偷地跑出去當了兵,上了抗美援朝的戰場,忽然一顆流彈飛來,他的一條腿殘廢了,落下了終生殘疾。三祖父在前線負傷後轉業回鄉。在這之前,全家人四處尋找也杳無音信。他是民族英雄!

  ⒌

  二奶奶雖去世多年,她那一雙大腳雖足不出戶,卻走出了封建牢籠的禁錮,走出了婦女解放的先驅!她主張男女平等,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同樣能做到,婦女也是半邊天。在封建社會裡,女子一雙美麗小腳,硬生生地把她裹足,將腳趾頭及腳面骨勒斷,而成為男人賞玩的三寸金蓮。是對婦女的摧殘與壓迫。她那雙大腳在今天看來雖普通,而在當時那種惡劣的環境下,要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二奶奶最值得慶幸與驕傲的是,她遇到了曾祖父、曾祖母這樣的好人家。她雖是一個棄嬰,能生養在這樣富於人道主義的大家庭。剝削與被剝削,壓迫與反壓迫是舊時代的一個縮影。在舊時代,童養媳的命運是極其悲慘的,而她的一生是快樂而充滿自豪的。我的二奶奶是人們心目中的好“娥娘”。

  (1)娥娘,指二奶奶,相比父輩而稱。當地風俗稱姑姑為“娘(ni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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