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舅

手機:M版  分類:優美散文  編輯:小景

  我的阿舅住在離小鎮三十多里的一個小山溝里。

  山溝確實很小,只有七八戶人家。因為以前住有一姓吳的大戶人家,此溝就叫吳家溝了。後來姓吳的嫌這裡風水不好,就搬走了。至於搬到哪兒,沒有人去打聽,不知道也罷。留下的就是阿舅這些窮光蛋鄉親們了。

  在我的兒時記憶里,阿舅家裡很窮。在溝里人家中算是最窮的了。解放前住的是一個窩棚,這窩棚是用樹枝、稻草,依山坡搭成,既不遮風,又不擋雨。解放后才蓋了兩間草房,有一年我媽讓我去給阿舅拜年,堂屋裡燃燒着樹根,把屋子熏得黑黑的。我跪在地上磕頭,抬頭又見房頂上還有一個大窟窿,風直朝屋裡灌。我好生奇怪:為什麼不修它呢?阿舅不好意思地跟我說,過年後我就要蓋新房了。

  又過了好幾年,我去看他。新房倒是蓋起來了,卻是農村那種干打壘的房子,並且沒有門和窗戶,在牆上留下幾個大洞。阿舅向我解釋道,現在村裡不讓隨便砍伐樹木的,其實後山上我還有不少樹呢。我問,萬一晚上有野獸來,諸如狼巴子之類,怎麼辦?阿舅有信心地說,門口多碼些石頭就是了。我聽了感到有些揪心。

  阿舅姓樂,是不是樂和的後人,不得而知,也無從考證。只是從我媽那裡知道,原來家裡也有十幾畝土地的。日子過得也算富餘。按有關規定,也劃得上地主成分了。民國三十年鄉下鬧土匪,老一輩的人,被綁票的,被嚇死的,被病死的,很快一下子全完了。天塌了下來,只剩下了她們姊妹幾個。只好送人的送人,放牛的放牛,我媽則去鎮上大戶人家當了童養媳。有一次阿舅在喝了一點酒後,也“口出狂言”:我家原來如何如何,我聽了心裡暗笑。

  還有一次,我和阿舅在溝里閑逛。“你爸是不進我們屋的,喊了多少次。”他喃喃地說道。我不禁地疑惑起來。慢慢地,我從他的言語中才清理出思路:那時,我父親在跑石花到房縣的郵班,經常途徑此地。阿舅見了,自然感到親切,喊他到家裡坐一會兒,喝點水之類。但每次都喊不去,阿舅心裡自然慪氣:你是瞧不起我這個窮親戚啊!住的是窩棚呀!此事後來我問過父親,他笑了笑說道,他是誤解我了,我跑的是郵班,肩上挑的是國家和人民的東西,不能馬虎的。另外,郵局有規定,跑班時是不能在郵政所以外的地點停留的。

  阿舅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一輩子和泥巴打交道,種地是把好手,遠近聞名的。他守着那個山溝,那幾畝薄田,還有那頭相依為命的老水牛。他有四個兒子,那是我舅媽的功勞。可惜她早逝了。這幾個兒子卻不甘心在這個山溝里種地,怕像他們父親一樣,在這裡待一輩子。大一個就出去一個,單槍匹馬闖天下。結果呢?一個在深圳得急病死了,一個當保安患癌症走了,都是年輕輕的後生啊!一個遠走他鄉,“嫁”到外地。最小的兒子跑到鄰縣去打零工。阿舅悲傷地說:“這就是命啊!”

  阿舅視我們幾個外甥為“驕傲”。每當我們幾個到他那裡作客時,他高興地逢人就說,“我外甥看我來了。”特別是我有時開着車去時,溝里老人們用瘦枯、粗糙的手去摸摸光潔的車面,問這多少錢買的,當我說出上萬的數字時,他們不禁地咂咂嘴巴,囁嚅着。一些年輕人則說,這車我在哪裡哪裡見過,只是一個三流車罷了。我知道他們見識多,一笑了之。小學生們卻鬧着要到車裡坐坐,按按喇叭,扭一下方向盤,感覺一下從課本上學來的知識。

  城裡人到了鄉下,見了鄉下人吃的東西,一般都感到“稀奇”。有一年我和愛人去阿舅那裡,她見到屋角里堆了好多南瓜,想要一個拿回去。她不好意思開口,讓我去說。阿舅立即往車上搬了好幾個,我說不要那麼多,他還在不停地搬,把後備箱塞得滿滿的。他邊搬邊喃喃地說道:“鄉下這東西多的很,不值錢的,都怪我,沒有主動拿給你們。”

  阿舅八十歲那年,我們幾個湊在一起到山裡給他祝壽。

  我特意給他帶去了一套新的不帶標記的稅務制服,他穿上后,很氣派地坐在餐桌的上席,引得周圍鄉親們的一陣讚歎。是啊!在我的印象里,他從來沒有穿過什麼好一點的衣服。有一次到鎮上我們家裡住,睡到半夜,他喊腳疼。我起來一問,方才知道他在鄉下睡覺時,腳很少捂熱過,來這裡腳捂熱了反而感覺疼了,我頓感他的可憐。

  這套衣服穿在他身上,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特別是藏藍色的小西服式的上衣,襯着他那黝黑的皮膚,阿舅感到有點不自在。他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記載着他的人生軌跡。光光的頭,瘦小微駝的身軀,卻在這山溝里頑強地生活了八十年。看到阿舅的這般模樣,我突然想起了魯迅筆下的老“閏土”,我的眼睛有些潮濕了。

  我的人生道路布滿荊棘,我在紅塵里拼打搏鬥,幾次風起雲湧,幾度大起大落,曾經彷徨惆悵,絕處柳暗花明。可比起阿舅來,我這些算得了什麼呢?他老人家一輩子雖然過得艱難,顯得窮酸,但守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貧,圖個清靜和平安。這“無為”的境界確實比我高的多!

  這些年來,阿舅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二層樓蓋起來了,全是瓷磚封頂,鋁合金玻璃門窗,收音機有了,彩電有了,連用水都是從山上接下來的“自來水”。從他嘴裡不時冒出來什麼優良品種之類的名詞,雖然耕種形式沒有大的改變,還是牛耕犁耙之類,但科學種地,科技含量的理念在慢慢地滲進他的心田。這對於一個沒有文化的、世代拿鋤頭把出身的農民來說,是一大進步。

  第二年,阿舅就死了,而且死得很慘。他是自己從樓上跳下來摔死的。原因也很簡單,他得了前列腺增生病。發作的時候,疼得他實在受不了,就跳了樓。這種病在城市裡很容易治好的,做一個手術就行了。可是,在農村,在他那個地方,缺醫少葯,卻是沒有辦法的。得知死訊,我感到很驚訝,那麼好的身體,怎麼會想不開呢?

  我急忙趕去弔喪。他安靜地躺在棺材里,身上還穿着那身稅服。藏藍色的小西服式的上衣,襯着他那黝黑的皮膚。深深的皺紋刻滿臉龐,只是光光的頭上多了一道傷疤。

  夜已經很深了,山風像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一樣,依舊在不停地呼嘯着。農村的巫師圍着靈柩,不停地唱着那古老的讚歌為阿舅送行,那凄涼婉轉的聲音,在吳家溝的坡坡坎坎的上空迴響着,瀰漫在高低錯落的松林中,流淌在滿山遍野的野花里……

  葉愚夫

  2013年3月16日於襄陽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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