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凋
手機:M版 分類:精彩小小說 編輯:得得9
我姨家住山村,信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一口氣生了一串姑娘:大表姐、二表姐……一直到六表姐。好不容易才生了一個兒子:我的表哥。
姨父是鐵匠,一個烈焰熊熊的大爐子,一塊下方上圓的饅頭樣的鐵砧,數把長錘短錘,養活這一大家子。幾個表姐因為嬌弱,備受嬌慣,打鐵的活計明擺着後繼無人。只有六表姐身材豐壯,這事就攤給了她。
大鐵鎚越掄越膀大腰圓,且性格日見粗獷,像四處飛濺的火星,隨時都可能發飆,亂蹦、罵人。每天日上三竿,還不肯起床,在炕上橫七豎八睡得那叫一個香!姨父已經把火升上了,和我年歲一般大的表哥正身子一仰一合地拉風箱。這也是表哥受人待見的一個原因:勤快、踏實、忠厚,對六表姐終日高強度勞累十分能夠體諒,在能替手的時候必定替一把手。但這也害六表姐多挨兩句罵:“你兄弟都起來替你幹活啦,你還賴着不起床,一個姑娘家,像個什麼樣……”好容易叫起來,洗把臉就上了戰場。她一上場立馬場面熱鬧了許多,風箱呼呼響,火苗子躥起三尺來高,火舌吐出尺多來長,她圍着燒焦的皮圍裙,像個巨人一樣掄起了大鎚,通紅的鐵塊在鐵砧上被捶得火花四濺,“咚!當!咚!當!”
再大些,六表姐春情萌動,有一陣子特別愛上我們家串門,來了就一定會住幾天,說話高門大嗓,笑起來哈哈的。有一天,院外有人叫我娘:“奶奶,使使你家鐵杴。”表姐的聲音立馬小了八度,紅暈上臉,偷眼往門外瞧一這是我家西鄰的小兒子,也到摽梅之時,白白凈凈,文文弱弱,聲音和身材十分配套,從來不肯大聲。
我一下子明白她愛來我家的原因了。
趁她又一次來我們家,我像說閑話似的,說人家已經訂婚。表姐聽后,臉色晦暗,說了一聲:“哦。”
再見到她,是在她的婚禮上,她嫁給一個黑瘦矮小的男人。那天,好大的雨,連天扯地,農村的泥地到處踩得像爛泥漿。親戚朋友沒處躲沒處藏。我娘搖頭:“這個天氣出門子,以後光景怕不好過……”
果然被我娘說中了。六表姐心比天高,嫁個男人卻忒軟弱,想自己干點事業,又沒有本錢。找幾個表姐去借,有的富裕,但卻精明,不肯借;有的根本就過得麻繩提豆腐,提不起來,米都沒有,粥從何來?只有我姨偷偷塞給她一千塊錢。她守着娘哭了一場,走了。
回家就得了病。頭疼。剛開始以為是感冒,不敢吃藥,不敢打針,怕對胎兒不好。那個時候她已經是一個小女孩的媽媽,但是不行,還要兒子,所以又懷孕了,已經六個月。
我姨去看她,她叫:“娘啊,疼啊,疼死我啦,給我掐掐。”我姨就使勁給她掐太陽穴,捋腦門,揪眉心。疼得她一身汗連着一身汗,衣服和頭髮全部濕透,攥着拳頭使勁捶打自己的腦袋,妄圖止疼。沒奈何,她丈夫摁住她左手,我姨摁住她右手,她就把腦袋高高抬起來往枕頭上撞,咚咚有聲,像當年打鐵一樣。
我姨哭着說,送醫院吧,她的丈夫訥訥不能成言,婆婆在一邊說:“就是個頭疼,也不是大毛病,萬一到了醫院人家把孩子給拿掉怎麼辦?”
一直疼了三天四夜,粒米不進,唇焦口裂,喊叫得嗓子也啞了,原來胖胖的人幾天工夫瘦得不成人形。到最後表哥把六表姐強行抱出,拉去了醫院,醫生大發脾氣:“你們怎麼早不來!她這是流腦,來早了能治,來晚了治不了。現在不行了。”
說不行,就真的不行了。表哥攥着六表姐的手,看着吊瓶里的液體滴滴流動,不讓人們給穿裝裹衣,說:“我姐姐還活着,不能穿,不能穿。”最後還是穿上了,六個月大的胎兒隨着娘去了另一個世界。
過了年再去姨家迎接我的是一座新墳。墳上花圈還沒完全朽掉,紅紅白白地在雪地里招搖。化了紙錢,紙灰漫天飛舞,我姨坐雪地上大哭:“我那苦命的榮子啊,我孩子是給活活疼死的呀啊啊啊……”我跪下磕頭,淚水洶湧,嗓子發堵,心裡痛叫:表姐,你是何苦?你又何辜?
張愛玲寫過一篇小說叫《花凋》,寫一個破落中產階級的女兒如何備受忽視和冷落,然後年紀輕輕地死去。表姐不是她,連朵花也比不上,即使凋零,也是草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