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伊有喜)

　　月光總是讓你想到流水，想到那些美好而讓人憂愁的事情。在月光下，你習慣靜默，有時慢慢走動，有時席地而坐，看看四周，也有人很隨意地在草地躺下的。月光靜靜地流瀉，把沉浸其中的人們泡得軟軟的——你的身子取着最放鬆的姿勢，你的內心柔軟，好像有許多往事許多話傾瀉出來，像泉眼咕嚕咕嚕往外冒着水泡，只是輕輕的。偶爾，有喁喁私語和着蟋蟀的鳴叫傳來，聲音細微，被秋風飄走。

　　江邊的風大而涼爽，蚊子無法逗留。在堤壩上，人們一溜兒地坐着乘涼，讓你想起鄉下電線上蹲着的一溜兒麻雀——堤壩圍攏的不僅僅是閃閃發亮的江水，好像更多的是習習江風。在中秋的晚上，江邊的人比平日要多出許多，可只是一陣子，人們就消散了，留下來的是斷斷續續的蟲鳴以及像你這樣的人們，在月光下，整個兒軟軟的。

　　你想到從前種種，從前的人和事，心中流動着莫名的思緒，有時抬頭，一輪圓月靜靜地注視你，你依舊可以看到月亮表面的灰斑——小時候你一度把它看做大桂樹和吳剛——吳剛似乎還在不知疲倦地揮動他的斧頭。從前的月光下，你曾經踩着自己的影子，有時撒腿就跑，而眼睛痴痴地瞪着跟跑的那輪月亮！從前的你多麼稚嫩，而眼神多麼明亮。

　　你想到的月夜，似乎都在水邊，只不過不是這兒的大江，它們是小小的溪水，然而有着美好的名字和記憶。比如家鄉的越溪，你曾經跟初中祝姓同學一起消磨過大半個月夜，在嘩嘩的溪水邊，你想不起曾經說過一些什麼了，一轉眼，30年過去了，而月光卻像今晚一樣地好！30年了，有多少事情已經發生，多少人讓你恍惚，恍若隔世。你想起從前，騎個破自行車，去看80裡外的大學何姓同學——他所在的鄉村學校，在鄰縣的一條溪水邊，你甚至不知道那條溪的名字，但你確實在清澈的溪水裡洗過澡。晚上，你們睡的是地鋪——在六層樓的頂樓平台，一床竹篾席子，枕着溪水，沐着月光——半夜醒轉，你看到了滿天星星，那麼近那麼亮，你似乎聽到了漫天的喧囂，而月亮卻不知藏身何處了。那是91年的夏夜，一轉眼，20年過去了！20年來，談婚論嫁、成家立業、生兒育女，你這樣，人人都這樣。例外的，也就三五個同學：一個喝了農藥，一個卧軌自殺，一個得了癌症，相續撒手人寰，第四個玩失蹤，杳無音信，此外的，無非是判刑坐在牢里……而新的一代人則日日夜夜分分秒秒不管情願不情願地在長大，他們正懵懵懂懂地逐個重溫你們當年的夢！

　　夜深了，露水不知不覺上來，你感覺到了秋風的涼意。你看到月行中天，略微偏西，偶爾你會聽到南遷大雁的唳鳴。秋天的月夜，你總是有些不舍，“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你似乎也有類似的興奮和憂愁，這麼多年過去，許多人來了又去，人情世態，彼此溫暖傷害，彼此背叛懷念，這麼多年，你依次送走了弟弟（永遠19歲）、爺爺和外婆，而最近三年，你又送走了爸爸和叔伯、姨娘和姨父，村子里許多看着你長大的鄉親陸續離你而去，你感到老家的陌生、自己的衰老：在永恆的大自然面前，人是多麼渺小，多麼無能為力！

　　因為這，你每次都不願錯過美好的月色——這樣的月色一年中又有幾回！02年在楠溪江畔的岩頭古鎮，在秀麗的麗水街，在芙蓉古村落，你遲遲不肯歇息；03年在白沙溪畔，你徘徊復徜徉，一直逗留到月亮了無蹤影；04年在龍虎山的上清古鎮，也是秋天的月夜，你住宿在一家3層樓的小旅店——一邊是5米寬青石板長長的老街，一邊是淅淅嘩嘩的上清溪水——你把竹床安放在走廊上，在月光、遍地的蟲鳴和偶爾的犬吠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