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石

　　我家裡有一塊田，田中的一個地方，挺邪門兒，我夏里耥地經過那兒，曾先後糟損了三塊鏵子。父親告訴我，那泥土下藏着一塊卧牛石。

　　我從此恨透了那塊卧牛石，它讓我一次次地耕了半路地，而不得不大老遠地從山裡返回莊子，奔到鐵匠爐去。我時常地站在那塊田裡，圍着那塊地方打轉，看到那裡的莊稼因為犁得淺，沒扶上土，而長得矮，看到那隱匿在地下的石頭，真地像是一頭倔牛，躬躬個腰，似乎要掙扎着站起來，而把覆蓋在它身上的泥土都拱起了老大的一個包，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秋了，我帶上一把钁頭，就奔了那塊地。站在那個土包前，我看準了它的身形，便開始脫掉衫子，手掌上吐了唾沫，用了蠻力，把它身上的土慢慢地扒開，不敢輕舉妄動，怕錛了钁頭。我準備着和這牛大幹一架。

　　可是沒想到，那些硬挺挺的莊稼茬子和地下堅硬的砂石擋着钁頭，成了它的幫手，讓我有力使不上。我居然花了三、四個鐘頭，才勉強把包着它的土全部清開，卻已是汗流浹背，拄钁而喘了。它終於一點點地被我從泥土裡給露出來，我看到了它那青青而厚重的色澤，先是最高的脊樑那，接着就是它所棲身的一個輪廓。我終於看到了它的根，它的全貌，表面還粘裹着零星的泥土。它體形碩大，真有家裡的耕牛那麼大，扁哈哈的，渾圓而混沌着，有牛的憨實，卻並沒有牛的形貌。

　　我上去擁了一下，一個人根本撼不動它。我特意從莊裡找了幾個要好的莊稼漢子，來搬它，想着能把它抬到車上去，而後拉出田，找個不礙事的地方丟掉。我們着實是費了大力氣，用杠子抬，用繩子拉，用肩膀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最後把它請上車。

　　就在我把它拉到一個地方，想要把它推下車去，任它滾到山腳下的時候，我突然改變了注意。想費這麼大的力氣，好不容易從地下弄出來的石頭，為什麼不拉回莊子里去呢？我想到了常常在那影視劇里，見到大戶人家的門口都立着威武的石獅，轉念我何不在我這農人的家門口撂一卧牛，想也吉祥。我於是便在眾夥伴的簇擁里，把它呼呼啦啦地運回了莊子，並就卸在院外的大門口，不想竟然威風八面。有好信兒的村民見了，便都過來圍觀，且紛紛稱讚，好大的一塊石啊！並感嘆它在那土裡埋了那麼久，如今才得見天日云云。

　　我從此便每每趁了農閑或茶餘飯後，來至院外，端然地坐在那大石上歇憩，心裡竟格外地坦然和熨帖。也有屯鄰趕巧來坐或路過歇腳，更有村裡的小娃攀爬，騎乘，沒想意外而得的一石竟給村人添了不少樂趣。

　　我不禁漸漸地愛上了這石，愛它的厚實和憨態。看它從春到冬在我的大門口守着，像條看門狗，我就有無盡的感激。它那麼靜，靜得像尊卧佛。而人的心卻總是躁着，“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如果一個人，閑下來，能夠靜得像石，那真地是一種大境界，他應該是一位哲人或思想家了。

　　我崇尚着石，希望我能化為一塊石頭，擁有一個冷靜的頭腦，和一顆鐵石心腸般波瀾不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