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片

手機:M版  分類:寫景散文  編輯:得得9

  我常常在靜謐的夜晚,溫習着老家的每一絲痕迹,那是鄉村天空中自由純潔的白雲,是鵝軟石青石板拼接成的悠長悠長並不寂寥的弄堂,是屋后一片永遠靈動着的皂李湖水,也是父母們在夕陽里炊煙下呼喚孩子歸巢這最動聽的聲音。天底下自由地橫着的村莊無比靜謐,暮色像屋頂一樣籠罩着溫馨,屋頂上鱗列的瓦片淹沒在逐漸濃稠的夜色之中。回望鄉村,我的目光總省略不去這如童年往事般紛繁的屋瓦,它有時經受着陽光的瀑布,有時如黑灰琴鍵奏着雨夜的天籟。瓦片是時光的底片,攝製着自己成長的歷程,刻錄著我遙遠的記憶,存檔着鄉村逐漸殘缺的一角。

  生活在鄉村,臨湖而居的地形之利,使得我與屋瓦有更多的接觸,可以說我成長的每一方天空都有瓦片的遮蓋。在一個物質比較貧乏,村民就業路子不廣的年代,他們總耕耘在自己的家鄉,汗流浹背的影子投射在腳下的土地上。由於居住皂李湖邊,做瓦片是當時沿湖絕大部分村莊養家的一種手工技術。從河底聚攏的沉睡爛泥到烏黑鋥亮的屋瓦,其間所經歷的雨淋日曝絕沒有審視櫛比的屋瓦般美感,城裡人的目光省略了艱辛,而我更願意首先把屋瓦的製作過程看作一種勞力,然後才是帶汗的技術之美,這緘默的瓦片似乎在向你傾訴着一切。

  製作瓦片的泥土是從湖中挖上來的,湖邊排列着的水泥船就是運輸工具,一對長長的竹竿,底上一雙鋒利的鐵片,一把擼,一根撐竹,因為這是體力活,必須是壯漢,有時捎上一條毛巾,伴隨着搖擼的支嘎聲漸漸離開湖岸,我們稱之為捻泥。這泥土並不是隨處可以,捻泥人就像熟悉自己肌膚上的每一處一樣熟悉湖中哪個地方的泥有粘性,他們總是直線搖向目的,而且安土重遷般留戀老地方,那兒的湖底越來越深邃,他們在挖掘着深邃的時間。挖時除了體力還需要技巧,這是力與技的結合。伸下竹竿,用手琢磨,一隻腳斜踩竹竿,以腰之力再輔以手臂的力量,諧和的用力來完成對泥土的切割。待感覺差不多以後,雙手用力一夾,往上一節一節地提,如鯉魚般表面光滑的泥土“拖泥帶水”地躍入中艙。捻泥人的背影在湖心這有節奏的運動中俯直着,有時抹抹汗水,回望一下湖岸,船舷漸漸接近着水面。這是瓦泥第一次見到陽光。

  他們往往把泥土甩到岸邊的泥場,現在雜草沒膝的泥場曾經是多麼熱鬧。把船艙中泥土搬上河岸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捻泥人總把動作完成地如此流暢完美,看,鐵鏟三面一切,下面一插,如切豆腐般迅捷,用力一抬,往上一甩,啪一聲泥土重新聚集在一起;然後朝掌心吐口唾沫,不消半小時就會使船舷重新保持與水面的距離。待泥土晾幾天後就可以加工成做瓦的熟泥了。先是把泥土在泥場攤成一個圈,面積隨各自需要變化,厚度在五十公分左右。我最喜歡在夏天的午後趴在窗口,拂着絲絲愜意的微風看他們用牛踏泥。牛哼哧哼哧着,嘴裡吐着因暑熱而致的白沫,為了讓它中規中矩,用布蒙上了牛的眼睛。嗜血的牛虻在牛尾巴的驅趕下尋找着間隙嗡嗡噪響着,似乎只有在此時我看見了勞作者的悠閑,一頂涼帽,一根竹稍,赤着腳踩在牛踩過的泥土上,一圈一圈,從正午猛烈的日頭走到收斂了焦灼的陽光。牛偶爾也休息,被牽入水中涼爽,而他們又要整理這場泥。踏泥,半晌的時間就可以完成。我幾乎是注視着這個過程,炎熱的日子我沒有更好的事情來打發時間。想不到這無意的場景竟然是我鄉村記憶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人們有時也用機器來軋泥,但我不喜歡這種嚴重污染聽覺的方式,效率很高,成本較貴,所以大家還是喜歡用牛踏泥,慢慢糅合的泥土也許更有粘性。

  如果說前面兩個過程側重於體力之外,我想在低矮而簡陋的瓦房裡做瓦片純粹是一種技巧,一門藝術。先得堆一堵泥牆,長短有度,高低適宜,厚薄恰當。用鐵絲緊繃著的工具在表面一推,推下薄薄的一片泥,有拉麵師傅般嫻熟的工夫,我現在看到拉麵往往不自覺地把它們聯繫起來。薄薄的泥片再托起來貼到圓形的瓦砧上,兩頭用手捏住縫合,然後握着瓦砧轉圈,用蘸滿水的刷子塗抹一遍,然後用缺月形的工具表面光滑一遍,時或回復一遍。被工具壓平的泥片高低不齊,最後用帶釘子的固定高度的短木劃一圈,多餘部分脫落重新歸隊,四片瓦手拉手緊緊貼着瓦砧,這個看似複雜的過程其實只需一兩分鐘。人們把這瓦砧一拎,在沙子鋪成的泥地上一排,把瓦砧一邊往裡一扭,從中間小心翼翼地拿出,並把瓦布扯出,一個瓦桶硬實地站在了太陽下。我也調皮地試過,但笨拙的雙手如論如何拿不好那張泥片,這是一種藝術,勞動過程中最純粹的藝術。瓦桶放了以後,需要經常地翻曬,圓桶,防止柔軟的泥土變形。當放得越來越多時,稍微乾燥的需要疊起來,一層一層,錯落有致,這扇扇瓦桶堆積的牆本身就是一種審美。乾燥了就去拍瓦片,一手拿住一個,另一隻輕輕一拍,四張瓦片猶如外倒的四牆,躺在了人們的手裡懷裡,水平高的人一下子能拿好幾個。人們總是在周而復始地重複這個流程,不變得是他們一直流着汗。而對於他們來說最累的是夏天每次雷雨來臨的日子,中午還陽光燦爛,突然西天升起團團烏雲,既而夾雜着隱隱的雷聲,剛剛放出的瓦桶需要搬回瓦房,於是一場與風雨賽跑的比賽開始了,雨並不遵守規則,肆無忌憚地潑來,人們匆忙地儘可能保全自己的勞動成果。他們的水平在此時發揮到了極致,把手伸進瓦桶,左右各拎四個,疾步如飛。正因為人們的精心呵護,這時光的底片才能靜靜地仰卧在屋頂看雲捲雲舒。

  燒制瓦片是最後一到工序,我猶記數瓦人那韻律鏗鏘,節奏鮮明的聲音:“一來,二來,三來……”似歌非歌,這是最接近遠古樸素的詩歌。瓦片被整整齊齊地搬進窯里,人們開始日夜守侯着將要出爐的成品,炎暑與寒冰他們一如既往着。這水底醜陋的精靈,在火焰的舞動中開始褪變着自己,柔軟的身姿開始硬朗堅韌。在水與火的交鋒中,它們真正意義上成就了自己,其間人們經歷過多少的辛酸與勞累,曝露於多少風雨與烈日,瓦全然在火中融合。在火焰熄滅后的寂靜中它們走向了遠方,開始覆蓋著每個屋頂,遮擋着每場侵襲它們成長時一樣的風雨。這歷程已牢牢地燒制在叫做瓦片的底片中,它攝製着一串串走來的腳印,保留着傳統而古老的樸素技術,在每個雨水沖洗的日子裡,我們分明還可以隱約看到這充滿着汗水與美的影象。

  瓦片是鄉村的主角之一,我童年的很多往事就與它息息相關。它如底片記錄著我成長的某些蹤跡。我喜歡挖一團剛剛被牛踏熟的泥來玩,在屋檐下青石板上,揉出幾十種奇形怪狀的東西,想象力馳騁在這烏黑的泥土上。泥土也是辦家家的材料,或用來堵塞溝渠的潺潺流水,做一堵高壩“截斷巫山雲雨”;我也喜歡“偷”尚未晒乾的瓦片來雕琢手槍,然後在火里烘烤,我也自告奮勇地幫助鄰居在風雨前搬瓦桶而尷尬地打碎過瓦片。低矮的平房,藏埋着我少年嬉戲、讀書的美好時光,一切的往事已經隨時間堅硬風化着,瓦片的影子似乎在淡化着淡化着,在我每次對家鄉和童年時光的回望中,看到每個屋頂,思維永遠繞不過這一張張靜默着的瓦片。工作地離家不遠卻很少回家走走,老屋在風雨侵蝕下褪色着,瓦片依然背頂天空無言。每每看到老家新建房屋樓頂沒有黑灰色瓦片的蹤影,路邊坍塌破舊的瓦房,湖邊野草叢生骯髒不堪的泥場,山沿冷冷倒塌的瓦窯時,我內心突然一揪,這鄉村的主色調何時竟然落得如此遭人冷漠。

  瓦片的失寵絕非獨立事件,毋庸置疑鄉村在發展的同時,我們能否靜心回顧還喪失了什麼?是村中年輕人準備一包簡單的行李,義無返顧地踏上尋找城市這條前途難卜征程的匆匆背影,是多了雜草肆意少了稻黍密集,是物質提升精神越發單調……鄉村人們在追求過程中,恰恰遭遇了瓦片般的尷尬,記得有篇文章說過,鄉村人進城如瓦片迷失在高樓林立之中一樣,方向迷糊,它們沒有一個可以安身之所。現代鄉村人精神上處於一種十分難堪的境地,想充當城裡人卻滯留着濃濃的泥土氣息,但又不甘心做一個鄉下人,而回頭時卻又是沾染了或多或少的城市市儈氣。正如瓦片,在城裡沒有位置可以躺卧,回到鄉村卻又喪失了地盤。瓦片所隱喻着鄉村靜謐、平和、舒緩,在時間流逝中越來越逼仄,統治鄉村屋頂的瓦片會不會絕跡,我不禁擔憂起來了。瓦片作為鄉村精神內核的地位日益突顯,它開始只存檔着鄉村精神缺失的一角。

  瓦片烏黑厚實,透過它灰色的質地,我彷彿在一遍又一遍地溫習着關於瓦片製作的流程,梳理着層層疊疊的往事,回味着淳樸而釅釅的鄉村滋味。瓦片是一張張歷史的底片,我希望這是切實存在着的實體,如果有一天,我們只在記憶深處才能翻閱到這張黑灰得面目全非的底片時,那我們該是如何地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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