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戇小星

手機:M版  分類:優美散文  編輯:小景

  在新年的鐘聲里,隨着一陣巨大的冬雷聲,小鎮上被廢棄多年的影劇院悄悄地倒塌了。一個時代結束了,我們人也老了。第二天,我憑弔着一片廢墟,腦海里浮現出十多年前的人和事。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機構改革,我被派回基層鍛煉,於是我回到了闊別近二十年的故鄉,擔任影劇院經理。心裡莫明一陣似悲?似喜?確切地說應該是悲壯……

  小鎮已由十幾年前的一條老街,變成了現在的幾條大街,街道兩邊的店鋪,也由以前的低矮民居,變成了富有現代氣息的高樓。只是所謂影劇院還就是六、七十年代的大會堂,僅改換了門口上方的招牌而已,夾在其中,顯得分外寒傖。路燈、霓紅燈不知已在什麼時候亮起,電影院前觀眾是繆繆無幾,我能使電影市場起死回生么?抬頭望月,卻才發覺,今天是月半抑或十六?銀盤似的月亮早已升到中天。我怎麼感覺不到它童年時的明亮?!

  我正在重新打量小鎮的時候,對面街口走來一個高大的人影,一頭亂柴堆似的頭髮;臉龐上不知是油污穢物,還是日晒的緣故,一團漆黑,如果不是有兩點眼白在深凹的眼眶裡間或轉動,真以為是一尊雕塑;一件超短的中山裝,沒了扣子,用一根帶子系在腰間;一雙足有四十幾碼的鞋,只套了他大半個腳板,露出的腳跟與小腿,好象兩根松樹榦,長滿鱗片……

  這十足是個"戇頭",又似曾相識。見他迎面向我走來,我不禁皺眉趕緊向邊上躲閃。等他擦肩而過,"戇小星"這名字馬上從我的記憶中跳出來。他沒變大樣,只是比以前更黑、更瘦、更邋遢。其實,小星長得挺俊的,只要稍稍清理一下,就象電影明星史泰龍似的。但他就是邋遢,再加腦筋不太好使,所以,從我懂事起就只知道他叫“戇小星”,真名反而無人知道了。他現在這幅“尊容”,依稀和以前我記憶中他的“光輝”相重疊。

  小星無視檢票員,從影劇院檢票的大門直走到大廳門口,探頭向里望了幾眼正在放映的電影、稀稀拉拉的觀眾,便無趣地反背着手,踱了回去,檢票員當他如隱形人,其他路人也當他是透明人,沒有人搭理、沒有人嘲笑、沒有人驚慌、甚至沒有人肯抬眼皮瞄他一眼……

  我望着他蕭瑟的背影,不禁想起了童年時在農村看露天電影……

  童年的時候,在鄉村看露天電影是最奢侈的事了。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便吵着大人要吃晚飯,那天一般大人也早早地從生產隊里收工。剛吃過晚飯,與其說吃晚飯,其實只是胡亂地塞幾口,乘下一大半碗,就迫不及待地掮着長凳去電影場佔領最適中的位置。五里八里的都要趕去。那時雖然只能勉強掮得動長凳子,但腳步是輕快的。總以為自己肯定第一個到電影場,不想走到那裡,已有三五個孩子把凳子擺在那兒了,於是暗暗下着決心,下次一定還要早一點來。

  我們幾個小孩子看着凳子無事,一會兒大家互相熟悉了,把自家炒的瓜子、黃豆交換着吃,沒有帶吃頭的也可以分到少些。吃完了便一塊兒遊戲:打彈子、玩泥巴、做好人壞人……但我們每個人都玩得沒精打采,因為大家都牽挂着一件事。凳子漸漸擺滿了場地,太陽卻作對似的老不下山,關鍵是電影機還沒拿來!今天該不是有人故意惡作劇發假消息?不會傳播消息的人把日子搞錯了?不會無端地來一場風雨吧?空等半天或白跑幾里地而沒看到電影是常有的事。那滋味哭不出、火不出真不好受,回到家不言不語,早早上床睡覺,躺在床上則輾轉反側,似乎人生樂趣都失去了。感覺就如長大后的失戀。

  這種提心弔膽的心情,直到電影機等設備裝在幾個大木箱子里,由一個比一般人高出一頭的人肩上擔著,手中提着地搬來,才能安定。當那送電影機的人還在幾十米遠的路口,小孩甚至小伙們都會起鬨“小星來啦!小星來啦!”,年紀大點的人也會抑止不住興奮,喃喃地互相傳遞着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小星來啦!小星來啦!”小星一到似乎將來的幸福已成了鐵定的事實。

  小星那時還青壯,拿了這麼多東西,雖然大汗淋漓,但腰桿挺得直直的,擺足了一副凱旋將軍的架勢。他把這些東西放下后,便立在旁邊看着,以防小孩去亂摸、亂碰。年輕人、小孩們圍着小星,想和他搭訕,在眾目睽睽下,又不好意思。小孩們為了引起小星的注意,故意偷偷地去摸電影機,“別動!”小星張飛似的大嗓門突然嚇了大家一跳,小孩在半途掉頭往回跑,鑽進人群后,見小星仍一臉和善地站着,一個勁地做鬼臉,小星只是朝孩子們嘻嘻傻笑,“嘩—”,人群里傳出一陣鬨笑。其實,大家都明白電影機比寶貝還重要,誰捨得去碰它呢。大人自有大人的方法,他們乘着人多起鬨,把村裡力氣大的年輕小伙推出場,讓他們跟小星比試力氣,小星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配上那有些獃滯的眼神,就象一隻睥睨天下的大公雞!出場的人往往在半途便退卻了,膽小的剛推出人群,便如網中的魚,蹦着往人堆里鑽,引得人群里發出一陣一陣鬨笑聲。確實,小星人高馬大,能挑這麼多東西,從鎮上走到這裡不歇一口氣,一看那大箱子,就不是普通人能扛起來的,跟他比試力氣,不是比傻子還傻嗎。這種笑鬧,直到放映員在大隊里吃得臉紅耳漲地來了,人們才“哄”地一聲散了。孩子們剛走幾步,便齊聲大喊∶“戇!-小!-星!-”,小星剛想做出一副嚇人的樣子,孩子們早已散到人群中去了。小星也忙碌起來,搬來八仙桌給放映員架電影機、銀幕上掛喇叭、通電源……電影一開始,在人們的心眼裡,這世上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有的只是電影中的故事。

  每次放露天電影,都有小星的身影,人們可能不認識放映員,但都認識戇小星,偶爾小星不來,便會牽挂,那搬電影機、跑片的戇小星今天怎麼沒來?看電影似乎也沒有以往般踏實。每次見到小星的身影,我心中想着:長大了,要做電影工作,象小星一樣有出息!

  一晃這麼多年,命運捉弄人!我真的做農村電影工作。只是人是物非,這幾年,農村放映已是稀罕事了。小星這樣的義務工,當然應該早就失業了,不知他現在幹什麼?

  “老朱,剛才那人是小星吧,現在他在幹什麼呀?”等小星的背影消失在街頭,我不由好奇地問場務。

  “他么?怎麼過?幫死人凈凈身,穿穿壽衣,有的死人沒有子孫,便去掮掮子孫棒,白吃幾天,有時,有的廠里需要苦力,便叫他去干幾個鐘點……”老朱不屑地撇撇嘴,說了幾句便沒了再說下去的興趣,轉而跟我談起電影,他說,我們應該多從政府申請經費,像城裡樣把影劇院裝璜裝璜,現在的人生活條件好了,喜歡體面了,象我們影劇院破破爛爛,有誰來看!我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其實,電影市場的滑坡,原因很複雜,我想有一點是,改革開放了,人的觀念變了。現在的人都很忙碌,少了那份愛熱鬧的心,就象戇小星的事,現已沒人有工夫,有興趣提起了。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看露天電影,小星還沒來,電影場里人已基本坐滿,人聲鼎沸,象麻雀園。突然,亂鬨哄的聲音慢慢地靜了下來,唯有一堆人圍着一個在外面跑供銷,見過世面的人在講着什麼,有的人雖然沒走過去,卻也停住自己的話頭在側耳傾聽,那人為了離得遠的人也聽見,聲音馬上提高八度,講得唾沫橫飛,我好奇地走過去一聽,原來是前幾年關於小星的一段笑料:有一人和小星打賭,假如他肯裝死人,到火葬場困在鐵板上,被推到焚化爐前後爬起來,便輸他一斤大米飯,那時侯,糧食很緊張,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兩頓大米飯。結果小興贏了。據說那一斤大米飯只夠了小星的半飽。那火葬場的工人則被他嚇出了毛病……

  這個故事在平靜的農村中,比西洋鏡更稀奇,自此被傳得家喻戶曉。那次是假的別人為他火化,而現在他卻真的為死人穿衣、送葬……如果有一天他老死了,又有誰為他穿衣送葬?他至今還是子然一身啊。

  以後,戇小星每星期總要來影劇院二三回,呆立幾分鐘便回去。我自己的工作漸上軌道,忙碌得無法顧及其他,只是看見他便偶爾猜想,他來這裡是在回顧從前的輝煌、緬懷年輕吧。

  有時候,我偶爾我上街吃早餐,在小攤上也碰到他,他在小攤上亂竄。有人不小心掉一隻饅頭在地上或剩下半個煎餅,等主人走了,撿起便吃……我真想請他飽飽吃上一頓早點,但我這樣做了,我豈也不成了傻子?!……

  我接任后,運氣使然,由於我國有限制地引進了世界巨片,電影市場迎來了最後的輝煌。再加上,市場化后,正規劇團也肯放下架子,到鄉下來演出了,劇院冷落已久的門庭着實熱鬧了一番,收入不但扭虧為盈,還為鎮財政創收不少,我的“領導有方”使我經理的身份也陡增,以前半生不熟的人也跟我熱絡得緊。這天上映《紅櫻桃》,門口觀眾人山人海,我親自幫老朱他們幾個一起檢票,也忙得滿頭大汗。老朱忽然咕了一句,戇小星好幾個月沒來了。是啊,要是小星來的話,倒可做不少事了。不過,經老朱提起后,我才想起小星真的好久沒蹤影了。

  “他還會來嗎……”一個跟我套近乎的觀眾說道。

  “他怎麼啦?”我本來沒空跟他聊天,但聽到小興的消息不由好奇問道。

  “這次嚴打,我們鎮里不是打出一個淫窩嗎?嫖客都被派出所抓起來了,有錢罰款,不交罰款拘留……據有一個雞交待,那戇小興床上功夫可演九十分鐘哪!……戇小星哪來錢呀,嫖資還欠着哪!”

  “哈哈哈”周圍人群一陣大笑。他們終於又談起戇小星,特別是對那“九十分鐘”的戰果津津樂道。

  戇小星是我童年時代最喜歡看到的一個人,因為看見他就能看電影了,他就是傳播“福音”的人。但如今,是一個沒有英雄的年代,也就是每個人都是英雄的年代,離開了誰誰,地球照樣轉,別人照樣好好地過。同時也是信息年代,各種信息撲面而來,再稀奇的事情,過不了幾天便湮沒了。小星的事情第三天便無人談起了。我也因為長時間沒看到他,漸漸地把他從記憶中抹去了。我有我的職責,要考慮的事太多!

  我乘着上座率急劇上升,更是別出心裁地通過關係,請來解放軍某部文工團來義演,果然一招成功,演出二天,場場爆滿,更主要的是市領導也來觀摩,當然他們來的內涵太多,但我沒邀請他們,他們確確實實來到我劇院,就是我大大的政績!

  第二天晚上,演出結束后,因為我是售票的,所以後面還要放一場電影,所以卸台要快,不能耽擱觀眾太多的時間,可是,文工團里多是嬌滴滴的女兵,男兵光爬上高低拆卸燈光、道具已是捉襟見肘,缺少人手搬運到劇院門口的汽車上。我和劇院職工忙得滿頭大汗,力氣大的女兵們也來幫忙,但東西太多了,光道具箱就要二卡車,還要拆卸、裝箱、搬運、裝車……速度太慢了!在我焦急不安時,一個熟悉的身影來了,肩上杠一口大木箱,腋下還夾一口稍微小一點的木箱,那小木箱我們也要二人抬的,小星卻頂四個人用哪!小星是什麼時候來的?估計也沒人會注意到,這念頭僅一閃,便忙於搬運道具了。

  由於小星的加入,差不多隻用了二十分鐘就卸好台,裝好車,裡面開始放映了,我安排好一切后,到門口為戰士們、領導們送行。我跟領導們寒喧了幾句后,發覺身後有一個人影,回頭一看竟然是小星跟着我,我皺了皺眉,但這場合不便說什麼,我若無其事地掏出一盒煙,每位吸煙的同志發了一支,除了小星,小星馬上走上一步,我只當沒看見,偏過身和領導們、戰士們繼續熱烈地說著送行的、祝願的話。他們或許早已發現了戇小星,或許看到后自動過濾掉了,在和我道別後,只瞥了小星一眼,便各自上車走了……小星自始至終沒有看領導們一眼,沒有看漂亮的女兵演員一眼,只是緊盯着我手中燃燒剩餘的半截香煙,我的手揮到哪,他的眼神跟到哪,領導、演員走遠了,我的煙頭早已不知扔到哪了,小星還在盯着我放煙的口袋,我看了小星一眼,他的眼神從口袋轉到我臉上,嘴唇微微蠕動了幾下,但沒有發出聲音。我還有許多事等着我,便撂下他匆匆回辦公室去了……

  當我處理完事情,想起小星,給他一支煙吧,在無人的地方。但到門口已找不到小星的影子。場務說,好象回去了,走了。

  電影散場了,劇院里湧出一群群服飾光鮮“體面”的人,在霓紅燈的掩映下,更閃出異彩。親不親家鄉人哪,我離開家鄉時,大家不都穿着補丁,滿身泥巴么?我不禁以想起戇小星。我有些暗暗好笑,戇人畢竟是戇人,想他作甚?

  我抬頭望月,今天又是月半吧?月亮特別圓,它不如童年的月亮明亮么?!看着一片街燈、霓紅燈,我忽然明白,是光的污染減卻了它脈脈的光輝!

  從此,我再也沒有看到“戇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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