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君魂斷中州

　　清初,順治八年，大年初一，天還沒亮，雪花飛舞，嚴寒徹骨。廣袤的中原大地，兵匪災荒反覆蹂躪后，一片蕭條、冷落。一輛掛滿冰凌雪花的馬車，“吱吱嘎嘎”地艱難行進。到了中州歸德府（今河南商丘市），馬車穿過窄窄的街巷，在一座深沉的大宅院前停住了。迎新的鞭炮聲在遠近稀稀疏疏地響起。車上下來一個三十四五歲的英俊男子，緊隨其後，是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子。車夫把兩隻箱籠搬到門口，拿了車錢，趕車走了。

　　男子敲開門，門房把箱籠搬了進去。他們進了宅院，上房迎出來一個矮小老頭，精神矍鑠，目光炯炯。一會兒，樓上，樓下，廂房，後院湧出許多男女，他們把兩個人團團圍住，噓寒問暖。

　　這個英俊男子叫侯方域，老漢便是他老爸侯恂。他既是東林黨黨魁，又是前明朝的兵部右侍郎，還當過戶部尚書，是崇禎皇帝身旁的得力幹將。明朝滅亡，侯恂蟄居在家，杜門謝客，多次謝絕清廷叫他進京做官的徵召。他的愛子侯方域文才出眾，青年社團復社的領袖，名聞天下。

　　“域兒，你終於回家了。”

　　“本想年前趕回家吃年夜飯。淮河封凍，我倆棄船坐車，一路顛簸耽擱。到家已是新年了。”

　　“一路平安就好。”

　　明朝滅亡后，侯方域在江南流浪八年，今日才回到家裡，免不了出門去拜見三姑六婆，一直忙到傍晚，一家人才團聚在一起吃晚飯。

　　官宦世家，宅院中，奴僕滿院。侯公子剛回來，父子相見，亦悲亦喜，大家對侯公子帶回的女子並不在意。現在吃飯了，得排坐次落座，侯公子當然陪父母兄弟坐第一桌，侯方域的妻子妯娌坐第二桌，這位女子該坐在哪裡呢？

　　侯方域招呼她坐到妻子桌上，侯恂說：“且慢，這不成規矩！管家，你去搬張方桌，上首擺一桌酒席，為這位姑娘接風。”

　　“爸，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是皇家的人，在我家裡，誰敢和皇家的人平起平坐呀？”

　　“爸，你知道她是誰嗎？”

　　“你倆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天下人都知道，你爸還會蒙在鼓裡？”

　　那女子獨坐一桌，默默聽着侯家人的歡聲笑語。俗語說：“寧作太平犬，莫作亂離人。”飽受戰亂之苦的這位女子，本想跟隨侯公子，過上幾天太平日子，想不到，到了這裡，依然寄人籬下。她那倔強的臉上，滾下兩行淚來。這女子，就是秦淮歌女李香君。

　　那年，侯公子到南京參加鄉試，連半個舉人也沒有撈着。他鬱鬱寡歡。復社領袖張溥對他說，“媚香樓”有位歌女，叫李香君。年方二八，是唱《琵琶記》的名角。這姑娘一身俠氣，滿腹豪情，是難得一見的女中豪傑。侯方域在張溥的引領下，來到“媚香樓”，他被香君的豪爽、洒脫所折服，一見鍾情。見李香君，就得付一筆豐厚的禮金給鴇母。

　　這時，風雲突變，清軍入關，北國淪陷，南京的官員們匆匆把流亡江南的福王扶上皇帝寶座，草草組成了一個“南明小朝廷”。侯方域跟家失去了聯繫，身邊沒有銀子。友人楊龍友雪中送炭，給了他這筆錢。事後才知道，這錢不是楊龍友的，而是南明小朝廷的權貴阮大鋮的，阮大鋮是魏忠賢的餘黨，名聲很臭。他送錢給侯方域，想拉攏侯公子，利用侯公子的名望，給他洗去臭名。侯方域猶豫了，李香君態度堅決，她變賣首飾，四下借錢，把錢還給了阮大鋮。侯方域這才聯合復社成員，揭發阮大鋮的醜行。

　　阮大鋮氣急敗壞，通緝侯方域。侯方域隻身逃亡。李香君洗盡鉛華，閉門謝客。阮大鋮卻慫恿大官僚田仰，吹吹打打來迎娶李香君作妾。李香君一口回絕。田仰步步緊逼，香君把頭撞在欄杆上，滴滴鮮血，灑落在一柄摺扇上。那柄灑了血跡的摺扇，楊龍友給畫上桃枝，題上詩詞，便是“桃花扇”。

　　香君傷愈后，阮大鋮又以南明皇上的旨意，將她強行徵召入宮，充當歌女。就在這時，清兵攻下揚州，直逼南京，皇帝聞風而逃，南京城不攻自破。李香君跟着宮人，趁着夜色，逃出了南京。

　　侯方域逃離了南京，沒走多遠，他去了揚州，投奔在史可法的帳下。揚州城破，史可法殉國，清兵見人就殺，屠城十日。侯方域在血雨腥風裡僥倖逃脫，在江南朋友家裡藏身。

　　順治六年，復社成員在蘇州虎丘聚會，會上，請來了降清的東林黨黨魁錢謙益。這個七十來歲的常熟老頭，身上穿着去領闊袖衣袍，怪模怪樣地出現在大家面前。他們向錢老請教。錢說：“去領子，這是大清朝的服飾；闊袖，是我在明朝待久了的生活習慣。”讀書人一臉肅然，恍然大悟。侯方域上前說：“錢公，你真是當之無愧的兩朝領袖啊！”

　　錢謙益滿面緋紅，拉住了侯方域的手，說：“你這麼多年，藏到哪裡去了？你可知道，有一個人惦念着你，腸子都快愁斷了。”“誰呀？”“你見了，就知道了。”

　　錢謙益帶侯方域來到卞玉京的家。名聞秦淮河的卞姑娘，現在已經出家當了道士。她家後院，李香君端坐香閨，正等待着夢中情人。一對戀人，在戰亂六年之後重逢，兩人就在這裡，度過了兩年甜蜜的夫婦生活。

　　李香君飽經坎坷，她跟侯公子誓約：不參加清朝的科舉，不做大清朝的順民。隱蹤遁跡，北歸中州，跟公公侯恂，做大明朝的遺民去。

　　想不到回家第一天，李香君被公公冷落一旁。侯方域走過來，坐在李香君的身邊。父親發話了：“域兒，你知道曹操殺楊修的故事嗎？”

　　“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楊修參與了曹氏父子的權力鬥爭，曹操找借口把他殺了。楊修是‘四世清德，海內瞻望’的名門之後。有一天，曹操見楊修的父親楊彪形容枯槁，有氣無力，便問：‘楊太尉近來神色很不好看，是不是有什麼心病呀。’楊彪說：‘我愧無日 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愛。’曹操聽罷，也不禁長吁短嘆。楊彪說的‘日 先見之明’，是西漢大臣金日 ，他兒子做皇太子的伴讀，一天，日 見兒子在宮中跟宮女說笑，便把兒子殺了。”

　　“爸的意思，香君在皇宮當過差，跟我有染，也該把我殺了。”

　　“你們的情況有所不同，但是，我們侯家人深受大明朝的國恩，世代忠烈。香君既然在宮中待過，我們要盡到君臣之禮，不能讓外人笑話。”

　　家裡人正在爭論，門外稟報：“河南巡撫吳景道一行駕到。要見老大人。”

　　巡撫老爺摸黑來訪，來者不善。侯恂叫侯方域與李香君到裡屋藏起來。自己由兩名丫頭扶着，裝出一副風燭殘年的樣子，出外把吳巡撫迎進大廳。

　　“侯公，聽說侯公子已經回到歸德府，卑職特來會見令郎。”

　　“吳大人，老朽也聽說犬子回到河南，但是，這小子生性粗疏，到如今，我還沒有見到他的蹤影呢。”

　　“看來，卑職無緣瞻仰令郎風采了。侯公，實在對不住你，當朝國史院大學士宋權大人，途經省城開封，他點名要見你這位老同鄉。差人來請吧，失之不恭，所以，卑職特為你老人家備了軟席馬車，專程前來請老人家賞光。”吳巡撫對身後幾個差役使了個眼色，差役上來，七手八腳，扶了侯恂就走。

　　侯家亂作一團，驚慌失措之下，侯家人遷怒到了李香君身上。但是，她被侯公子護着，誰也奈何不了她，大家只能對她怒目而視。

　　侯方域叫大家冷靜下來，不要慌亂，叫管家立即去開封，探聽消息。

　　省城開封與歸德（商丘）府來去有三百來里地，從大年初一，一直到六月暑天。侯恂被扣留在省府，沒有一點釋放回來的跡象。侯家人心亂如麻。管家說：巡撫吳景道硬逼着老大人進京任職，大學士宋權看在同鄉的分上，給老大人出了個主意：老大人年老多病，那就叫侯公子參加清廷的鄉試、會試，反正父子兩人中間一定要出來一個。

　　那還有什麼路子好走？侯方域答應參加當年的“秋闈”鄉試，換取老父的釋放。十里五里，長亭短亭，李香君又送別侯公子，前去趕考。侯方域勸慰香君，此去他不會考中舉人的，也不會去做滿清朝的官。香君說：夫君文章，海內第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侯公子說：那文章，還不出在我的手上。只是我走後，家中口舌高低，你得忍着點兒，出不了三四月，我便回來。

　　七月流火，李香君在侯家，日子非常難過。侯方域出門一月，香君就瘦去了一圈。侯恂過意不去，對李香君說：“離城二十裡外，我家有個荷塘山莊，你就去那裡住吧，一來避暑納涼，二來那裡清靜，便於修身養性。”

　　李香君來到了荷塘山莊，方圓十里，都是荷塘。初秋的荷塘，荷花已經凋謝，但是亭亭的荷葉依然一片碧綠，秋風送涼，景物宜人。

　　但是，李香君是來自大都市，熱鬧慣了的人，初到荷塘山莊，還感到新鮮愜意。住了一個月，就感到分外的冷清寂寞。她發覺懷上了孩子，妊期反應特彆強烈，她是多麼需要丈夫待在身邊照顧她啊。但是，在這荒野之地，她去向誰訴說呢？她怨自己的命運，想起了《琵琶記》中女主人公的悲慘遭遇。

　　她要回去，她要回侯家去！烏雲布滿了天空，冷風颼颼刮來，天黑了。她踉踉蹌蹌地走出山莊。雷陣雨說來就來，爛桃子一般大的雨點，劈里啪啦向她打來，她走在荷塘中窄窄的田埂上。瓢潑一樣的雨傾瀉下來，田埂變得又滑溜又泥濘，她一步一滑地摸索前進。霹靂不時地在荷塘上炸響，閃電一亮，撕開一條漆黑的夜幕，像惡魔的血口，綠茫茫的荷塘，白花花的雨簾，一眨眼，天地又閉合在黑暗之中。她一次次地摔倒在田埂上，一次次地爬起來，淋淋漓漓的一身水。最後，只能匍匐爬行，在荷塘中，直到失去知覺。

　　三月過後，侯方域如期回家。正如他所說的，他沒有考中舉人。

　　家裡等待他的，只是李香君的一座孤墳。侯公子欲哭無淚，他給香君題寫了墓碑，題寫了碑文：“君含恨而死，我慚愧終生。”兩年後，侯公子鬱郁去世，年僅三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