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兒
手機:M版 分類:另類小說 編輯:pp958
沒有人拋棄他,是他拋棄了整個世界。
——題記
“你和你弟弟一點兒都不像。”琴的聲音很平淡,似乎還帶着點疲憊。車間里機器轟鳴,可我還是聽清楚了每一個字。我已經不記得有多少人對我這麼說過了,只記得所有人的表情都疊加在一起,剛好吻合。
“知道。”我微笑着說。每多一個人對我這麼說,我就知道得透徹一點。
“性格相差太大。”琴小心地說。她的目光躲躲閃閃,分明在隱藏什麼。
“知道。”我面無表情,努力要留住那一抹微笑。
“長得也一點都不像。”慧將一根斷冰棒扔進廢料桶,清脆的響聲冰涼着我的心。
“知道!”我重重將滿是冰棒的夾子扔在平台上,不遠處投來車間主任詫異的目光。堆得老高的空夾子在身後崩潰,砸在腿上好疼。選冰棒的四個女生全驚恐地看着我,機器的轟鳴顯得那麼鏗鏘有力。
“我長得比他丑,性格又沒他好。”我平靜地補充着。這是所有人的潛台詞,也是令我絕望的事實。
“我們不是那個意思!”幾個女聲整齊的傳出,伴以幾張驚恐的歉意的同情的微笑的臉。
“沒關係的。”我塞了根冰棒在嘴裡,囫圇說著,毫不理會周身散落的空夾子。主任已經來到我面前,用溫和的目光善意地警告我不要偷吃。我忽然意識到,二十多天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品嘗自己的勞動果實。苦澀和辛酸融化在口中,源源不斷湧入胃裡,沁滿心田。憤怒全集中到牙齒上,仇恨和怨毒將冰棒碾得粉碎。嘴失去了知覺,只有牙齒疼得像要折斷。
“快吐出來。下次轉到可要罰款十塊哦!”主任溫和地說。我用冷冷的表情和變形的咀嚼回應着她,她愣在了那裡。
“你和你弟弟一點兒也不像!”主任望着不遠處我弟弟工作的地方。弟弟和周圍的女生打得火熱,歡笑聲那殘酷地刺着我的心。
“知道!”我老羞成怒地大吼着,用力捏着夾子,冰棒如天女散花般落滿平台。主任訕訕離開,所有人都低頭幹活。弟弟慌慌張張跑過來,陪着笑臉和主任嘀咕了幾句,徑直來到我面前,瞪着我問:“怎麼回事?神經病又發作了嗎?”
“是精神病!”我吼叫着,看也不看他一眼。
“好!你要這麼鬧我也管不着!我只跟你說,再派你去提模子,我可不會幫你求情了!”弟弟留下一個憤怒的背影,揚長而去,不遠處又以他為中心沸騰了。
長久的沉默。時間和空氣像凍庫里剛出來的冰棒,只有無數機械的動作證明人還沒有被冰封。所有人都格外專心地做每一個動作,還時常沒事找事,盡量避免出現空閑時間。
“寒昊,你覺得是開朗點兒好呢,還是沉默點兒好?”慧突然發問,打破了沉悶在空氣。
“當然是開朗好啊!”我抬起頭,努力往目光中注入真誠和輕鬆。她的目光躲躲閃閃,臉也紅了。
“出門在外是應該開朗點兒啊!你只要有你弟弟一半開朗都可以了啊!”玲看起來很輕鬆很隨意,卻將以根無頭冰棒放進了包裝槽。
“是啊。沒人喜歡沉默的人。”我平淡地說。我知道玲臉上的笑容已經死去,因為她轉過了頭。
又是長久的沉默。弟弟那邊熱鬧得像開茶話會。女生們頻頻望向那邊,又偷偷望一望我。我咬緊牙關,發誓再不說一句話。當我在心中舉起左手時,強烈的委屈和傷悲幾乎催下了我的淚水。
但後來,我還是違背了自己的誓言。當她們沒話找話時,我還是簡短地回應了。透過大家痛苦的表情,我明白了和我在一塊兒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我不希望這樣,我恨自己。沉默寡言是一種性格,無所謂對錯,可我的沉默寡言讓那麼多人痛苦煎熬,我的存在就是一種災難啊!
從小到大,我就比弟弟醜比弟弟臟,脾氣古怪暴躁,幾乎每個人都說我和弟弟一點兒都不像。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懂得了這句話的潛台詞,我意識到了自己的醜陋是一件多麼可恥的事情。
兄弟二人同時出麻疹,看望的客人全集中在弟弟床前時,我哭了。那年我七歲,客人們詫異的表情深深銘刻在了我的記憶里。
家裡收稻穀,我沒命地往家裡背稻子。弟弟唱着動聽的歌東遊西盪。所有人都誇弟弟長得清秀,並且說我和他一點兒都不像,我躲在稻草堆里哭了。那年我十八歲,覺得世界那麼不可思議。
現在我二十四歲,車間里幾乎所有人都說:“你和你弟弟一點兒都不像。”我忍住不哭,而是假裝輕鬆地搭訕,說些毫無意義的話,玩兒命打破尷尬場面。
“寒昊,說說話嘛!那樣時間會過得快一點兒的。”
“是啊,調節一下氣氛嘛!”
“作為一個男孩子,更應該活潑一點兒啊!”
“學學你弟弟多好啊!”
……
我決定離開這個工廠,離開這個城市。我發誓永不回來。我悲壯地堅持到早上七點,神情恍惚地隨着人流步出車間,回到破舊的宿舍。弟弟他們談笑風生地去澡堂,我不理會渾身的污垢,換上乾淨衣服,開始收拾行李。我哭了,哭出了聲,流下好多淚水,似乎淚腺突然破了一般。
弟弟他們回來時,我正以淚洗面,行李已收拾完畢。他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心更疼了,淚水更洶湧了,那樣整齊劃一的眼神刺穿了我本就脆弱的心。
“發神經嗎?”弟弟的語氣和他的眼神異樣兇狠。
“我辭工先回家,扛不住了。”我哽咽着,所有人都冷笑了,其中弟弟笑的嘴惡毒。
“我知道捏夾子很累,我們可以換着做啊!”彥真誠地說。
“要不請假休息幾天吧!中途辭工又拿不到工錢,划算嗎?”歡關切地說。
“都別理他!讓他走,幫他開門,幫他提行李,送他上車!看他能走到哪裡去!你越是理會他,他越把自己當回事!”弟弟冷冷的目光直逼着我,惡狠狠地用手指為我指路。我什麼也沒說,冷冷瞪了幾眼試圖攔住我的彥和歡,提起簡單的行李朝弟弟指的方向走去。我吹起了口哨,可我聽到了旋律的哭泣。
弟弟隨後沖了出來,拉住我大吼道:“你是不是真的有神經病?”然後溫和地說:“哥!別這樣好嗎?都做了半個多月了,再堅持十來天就可以辭工一起回家了!你以為我忍心看你那麼辛苦嗎?看你背所有人欺負,我心裡也不是滋味啊!我今天就跟主任說,叫她讓你去封袋!”
“我不稀罕那幾百塊錢,也不稀罕別人的可憐!我要回家,就這麼簡單!”我用力甩開他的手,他險些跌倒在門口。我疾步朝樓下走去,他沒有欄。不少人出來看熱鬧臉上掛着滿足的微笑。我很感激大家,他們讓絕望在我心中絕了堤。
回鄉的汽車上,我意外地看到了弟弟。我正要下車,他叫住了我:“要回去就一起回去!我也早就受夠了,他媽的!”我心裡有些感動,卻放不下面子,冷笑着挑了哥離他很遠的座位坐下。陸續有人上車,十來個空位艱難地填滿,車啟動了。
一路上,弟弟總是扭頭大聲和我喊話,我一句也不搭理。他的大度和熱情讓我受不了,我寧願他同我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車行駛得很慢,我認真拼湊着我倆的點點滴滴,可無論我怎麼努力,也無法把我和弟弟湊成親兄弟。他身材那麼高大勻稱,我那麼臃腫矮小。他鼻樑那麼挺拔,我的鼻子完全貼在臉上。他眉清目秀,我五官混沌。他活潑開朗,我沉悶死寂。他鎮定,我暴躁。他和善,我怨毒……
不,我們不是親兄弟!不是!
汽車發動機的哮喘贊成着我心中的呼喊,弟弟魁梧的背影和溫和的聲音讓我恐怖。他的背影和男中音那麼像爸爸,他的清秀和熱情也遺傳自媽媽。而我呢?
突然我想到,我一定是爸爸媽媽收養的孩子。一定是的!我是撿來的孩子,是一個棄兒!我心中的傷感和興奮交加,因為我為長久的疑問和恐懼找到了理由。我睡著了。我太累了。
回到家裡,弟弟將一千二百塊錢交給媽媽——他跟廠長說情,領到了我們兄弟二人的工錢。媽媽一直數落我,我一聲不吭。爸爸也一聲不吭,我知道他又一次對我失望了。
媽媽縫人便說我們在工廠吃的苦,當然中心話題總是弟弟如何能幹,如何照顧我這當哥哥的,如何巧舌如簧領到了工錢。聽眾們都嘖嘖稱讚着弟弟,弟弟一臉謙虛的微笑,殷勤地與大家交談。所有人都對面無表情的我:“你和你弟弟一點兒也不像。”每聽到這句話,我就會冷冷走開,躲進房裡抽煙。外面的熱鬧一刀刀扎在我的心上,無數懷疑和譏笑的面孔疊加在一起。我感覺不到心痛,只有無盡的空虛。
回家的第三天,我終於發問了。
當時,媽媽正在炒菜,渾濁的熱氣朦朧了她的臉。爸爸在灶前燒火,火光閃爍着他冷峻的面龐。弟弟在一旁玩手機,爸爸的身材和媽媽的臉蛋重合在他身上。我冷冷地問:“我不是你們親生的,對嗎?”菜在油鍋里呻吟,柴在灶膛里歡笑。爸爸媽媽面面相覷,顯得很慌亂很茫然。
“你發神經啊!”弟弟用憤怒的雙眼死死盯着我,大聲吼叫道。
“沒問你。我問爸爸媽媽,我是不是你們親生的。”我的語氣更冷更平靜了,菜的呻吟像心底壓抑已久的哭泣。
媽媽突然哭着說:“寒星,你哥哥這是怎麼了?”弟弟橫了我一眼,茫然地望着灶台。媽媽接着問:“寒周,寒昊這是怎麼了?”爸爸艱難地站起來,惡狠狠瞪了我一眼,留下踉蹌的背影和疲憊的腳步聲。
他的眼神和背影都是那麼像弟弟!我冷冷笑道:“我就知道!沒關係的,真的。”弟弟一直惡毒地瞪着我,眼珠都快要蹦出來。媽媽絕望地看着我,小聲抽泣着。我冷冷地看着他們,嘴角不時泛起不屑的微笑。我的心痛極了,難道我真的是撿來的孩子?我為什麼要讓爸爸媽媽傷心?我這是在幹什麼啊?
一會兒,爸爸板著臉進來,將一大疊照片摔到我臉上,灑落一地。這些照片我看過無數回,全是二十年前我們家的。那個據說是寒昊的傢伙白白胖胖,目光炯炯有神,爸爸媽媽年輕的臉上總寫着甜蜜的幸福。
“我問你我是不是你們生的!”我有些不耐煩,死死盯着爸爸的眼睛。照片能說明什麼?我怎麼可以確定哪個小孩就是我?即使是我,又跟我是不是爸媽親生的有什麼關係?如果我是他們親生的,幹嘛那麼緊張?
爸爸瞳孔中的怒火瘋狂蔓延開來,耳光重重落在我的臉上。我毫無防備,打了個凜冽,乾脆放棄掙扎,像一截木頭砸在地上。家人的臉在我眼中暈眩扭曲,寫着一模一樣的神情——所謂的關愛和恨鐵不成鋼。他們三人是那麼像,只有我與這個家毫無關係!淚水終於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爸爸還要上來揍我,被哭泣的媽媽和怒吼的弟弟抱住了。我冷笑着爬起來,平靜地往外走去。我在嘴中喃喃地說:“我與他們一點都不像。我與他們一點都不像……”
“老子沒他這樣的兒子!你們都別攔老子,老子今兒要廢了他!老子和他斷絕父子關係……”
“你和你弟弟一點兒都不像。你和你弟弟一點兒都不像……”
爸爸的怒吼漸漸模糊,從地底發出的幽靈般的細語越來越清晰,久久在耳旁縈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