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氣襲人慾破禪

　　【一】

　　“花氣襲人慾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頗喜歡宋代黃庭堅此貼，大氣，清雅，瀟洒，縱橫，俊秀。總是反覆臨摹，希望找到字裡行間襲人的花氣。手越過千年的風，試圖撫摸那一葉不老的風流。

　　心情過中年，姿自是雲捲雲舒，波瀾不驚，筆墨走走停停，如人行山中，路途崎嶇，仍似閑庭信步。字波濤洶湧，心如如不動，氣定心閑，運籌帷幄，如老僧入定，寂然不動，而心外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湛藍靜謐的湖，廣袤寬闊的草原，一望無際的大海，一一納入筆底，人生，動靜之間。

　　喜歡素凈的時光，獨自一人，捧一本薄薄的古帖，仔細琢磨字里的禪境。那字分明是色的，一筆一劃，如少女出浴，壯士拔山，可看不出一丁點兒俗氣，竟是那樣的雅，雅得不忍出氣傷了它。流水淙淙，鳥鳴細細，每一貼里都充滿了自然的活力，看來禪，不是枯禪，而是空里見色，色里見空。

　　古貼里的詩，宛如一縷陽光，總能穿透灰暗的時空，把精神的光芒灑向每一個靠近它的心靈。讀古人詩，與古人語，一直到與那古人融為一體，心便頃刻間有了靈氣，通透明澈了起來。

　　大凡巔峰的詩作，都有深深的禪意。所有極品的字，都有佛陀的痕迹。佛經在每一個字里，每一個字，都是一尊佛，每一筆，都是佛的語言。佛的精神，滲透其間，泯滅了煙火，熄滅了慾望，字便鮮活了起來，只一眼，便戀上了，欲罷不能。

　　我本是清靜之人，亦是喜歡冷和清的，即使在人世間，舞得癲狂，亦不改清靜自性。每次看見清澈的泉水，都要與它親近一番。每次仰望明凈的藍天，總要久久注視。彷彿自己就是山泉里的一滴水，天空上的那一抹蘭，不小心掉了出來，落入紅塵。

　　我是極愛冰雪的，喜歡雪裡的靜，喜歡雪裡的冷，喜歡雪的冷冷的浪漫，冰清玉潔的火焰。心有冰雪，走到哪裡，都不會被火掩埋。

　　把青藏高原，那橫亘千古的冰雪，納入胸懷，融進骨子，我就能火里乘涼了。

　　紅塵如火，佛心如冰，人生就是冰與火之間的糾纏。火，有情；冰，亦有淚。

　　人世間，流動的東西太多，不變的東西太少。愛如火，燃了，滅了；情如水，來了，去了。緣如手中沙，抓太緊，亦會沿着指縫，隨風飄揚。慣看風月，淡觀流水，學會鬧中取靜，濁里觀清，每日里，時時清空自己的心，靜，再靜。讓身心與紅塵一起消失，變成虛空，空無一物。

　　世界上雅的東西，莫過於青花瓷。一朵青花，淡而素，讓看的人心明眼凈。潔白的瓷器上一點溫潤，更能穿透人的心。如青花瓷般的女人，世界上並不多，如果有，也都讓佛祖給超度了。剩下的，都讓煙火熏得發了黃。每每撫摸這些發黃的青花瓷，心裡總有點深深的遺憾。

　　再雅的莫過於玉石古董，這些總無緣得見，終歸是值錢的東西，不是我等可以一飽眼福的。更別說把玩了。倒是一盞青燈，一卷經書，一輪明月容易得，就這樣無情到底，直到生出萬種風情。禪，可以讓人的心清涼，讓心明凈，見得不垢不凈的自性。

　　粗茶淡飯，也可以讓人的身體清涼。有一個乾淨清澈的身心，猶如山間清泉，天上明月，舉手投足，便有高雅脫俗的韻致。人有熱煩惱，佛有清涼法。身心解脫，唯吾自在。

　　山澗幽蘭，應該是最雅的，香若有若無，色若有若無，情若有若無，淡淡的。你來也好，她開得自在，你不來也好，她也自在的開。處幽谷而無怨，無人看也不寂寞。最愛蘭的這種品性，也獨愛自然里的幽蘭，不被人馴化，不為人圈養。在野外無人處，猛然撞見，便驚艷了，傾心了。

　　中年的心情，是最能通禪的了。千帆過盡，千峰看遍，人生的悲喜，亦是嘗了個遍。心，漸漸的淡了，通透了，該懂的都懂了，該悟的都悟了。盡可以泡一壺暖茶，閑庭信步，從容賞花。漸漸厭倦了燈紅酒綠，軟語呢喃，抽身出來，悟一悟宇宙人生的終極真理，好對今生，有個交代。便知道了，簡單平淡是人生的真味，素雅清涼是人生的底色。空曠的心靈，隨便載什麼都可以；素凈底色的畫布，隨便塗抹什麼都可以。

　　於是便學會在最靜最凈的心靈里，找一塊臨山濱水的土地，修籬種菊，日日耕耘其中，忘世忘機，悠然自得。學會在素雅底色的心靈畫布上，畫一些簡單的大小寫意，因為簡單，深得禪味，便有了齊白石蔬菜瓜果疏淡的意味。

　　但心若無心，心中並不真有籬笆和菊花，也沒有什麼蘭花的幽香，那大小寫意的瓜果，也是若有若無的。心，是清空的，通透的，空無一物。正因為空，才能容得下世間種種，納得下宇宙。正因為靜，才可以於喧囂處，悄悄地坐下來，心無旁騖，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做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宛如高僧坐禪般，縱然身邊千萬人過，千萬人語，而不管不顧，猶如不存。讓心安靜，讓心純凈，我們便會發現，我們做了一件功德：一個被囚禁了多年的囚徒，打開了鐐銬，伸伸腰肢，抖抖手腕，靜靜站了起來，拉開鐵門，平靜地走了出去，很快就融入天地自然之中，再也尋他不到。你很快就會發現——我們釋放的這個囚徒，就是我們自己。

　　【二】

　　漸漸發現，人生是一場修行，邊走邊悟，且行且珍惜。童年的純真，少年的懵懂，青年的志在千里，中年的海闊天空，其實是人生必經的一個過程。沒有人童年沒過完，就到了中年，如果到了，也應該不是什麼令人欣喜的事。每個時期的人，都應該干他該乾的事，童年嬉戲，少年求學，青年戀愛，中年修心，自然而然。

　　漸漸發現人生路上，很多事不由我們自主，我們便學着，怎樣去適應別人，怎樣做着讓身邊的人高興，旁觀的人讚歎。久而久之，迷失了自我，也失去了純真。便生出了這樣的念頭:我究竟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我這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這就讓人想起了自己的初心，開始了尋找，尋找真正的自己。可此時，我們在紅塵里呆得久了，身上滿是煙火的味道。想要回頭，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心裡滿是牽挂，身上滿是負累，走着走着，我們真的累了，累得有點，走不動了。什麼是，活着的意義？什麼是真正的真理？我們究竟到這個世界里來幹什麼的？一次次捫心自問，一次次黑夜行走。

　　人生是一個摸索的過程，是個反覆犯錯，反覆更正的過程。世界上所有的智者，不是不犯錯誤，而是勇於改正錯誤。

　　漸漸發現，我們所知道的，我們所執着的，並不是事情的真相，真相更在真相外。人生無常，愛情如幻，緣起緣滅，情非得已。

　　世界上的色，有千萬種。但空只有一種；世界上的愛，有千萬種。但清靜只有一種。

　　色讓人快樂，讓人沉醉，讓人如吸毒品，迷於其中，無法自拔。空讓人清醒，讓人覺悟，讓人忘記自己。此生最愛梵高的畫，可是梵高瘋了；此生亦愛海子的詩，可是海子也自殺了。色彩可以瘋狂，詩歌可以瘋狂，其實瘋狂的不是色彩，也不是詩歌，而是我們潛在的心魔。在色不色，在染不染，以冷靜的心書寫狂放，以空寂的心繪出瘋狂，才能我狂我笑而心不傷。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在狂熱里清靜，在絢爛中無色，同樣一篇文，有人在其中看到色，有人在其中看到空。當然是色者自色，空者自空，每個人都不過是從別人身上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

　　愛，是人生的主旋律。人類的愛，有小愛與大愛兩種。有染的帶着慾望的愛，叫小愛；無染的不帶慾望的愛，叫大愛。大愛上升一個境界，叫慈悲。以悲憫之心看世界，這世界都是需要愛的可憐人，生老病死，怨憎會，生別離，何人能擺得脫？人人都知貪嗔痴，可這塵世里的緣分，讓多少痴情兒女枉送里性命，受盡愛與痛的煎熬。佛為度眾生，不得不重染情愛，只有愛上他，才能渡他，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這是怎樣一種大愛。

　　我常常想，什麼才是人生的高度呢？也許並不是你站得有多高，而是有多少人低頭看你，猶如觀海。讓驕傲的人低頭，可能比讓謙卑的人仰頭，更有內涵。若能做到這點，必有一顆慈悲的心，站在下面，把別人捧在手心。我對一切眾生猶如慈母！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懷。低頭看見天使，低頭亦看見佛。那佛不是別人，就是我們自己。個個都是阿彌陀，人人皆是觀世音，可是我們忘了自己的真言，迷了自己的本性，在紅塵里漂的久了，忘了回家的方向。

　　戀只消一眼，緣只此一點，念獨享多年。情如毒，愛如蠱，緣聚緣散，一切天定，我們身處其間，總難脫離。彷彿冥冥中，有隻看不見的大手，將我們操縱。佛告訴我們，操縱我們的這隻手，叫做緣。只有擁有一顆平常心，萬事隨緣的心，才能不那麼痛，傷得不那麼深。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種什麼因，結什麼果，我們的人生，不過是自作自受，自愛自戀，自怨自憎罷了。只是我們無法知曉前世的因，而又迷於今生的果，往往是情不知所以，而一往情深。紅塵太美，入戲太深。誤，誤，誤；迷，迷，迷。

　　活着的每一天，都應該是陽光的；存在的每一分，都應該是清靜的。心如明鏡，映照世界，了了分明。不為紅塵所迷，不為慾望所惑，如靜水無波，映照朗月；如朗朗晴空，湛藍澄澈。這樣的心不累，無染、清明。有詩云：“何嘗明鏡疲非屢照，清流憚於惠風”。紅塵蒙心，才有熱煩惱。心若無欲，自然清靜。有清凈心，不見世間濁；有無欲心，不見世間貪；有寬容心，不見世間嗔；有慈悲心，不見世間痴；有謙卑心，不見世間慢；有包容心，不見世間過；殘缺即完美，剎那即永恆，心有極樂，處處極樂；心有凈土，處處凈土。心在哪裡，希望就在哪裡；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禪在每個人心中，都築了一間小巢，是為了給俗世的你我，遮避風雨。它不情深，不纏綿，只在若有若無的日子裡，與我們共有一剪歲月，共修一段緣法。”禪，是剪一段菩提的光陰，徹悟宇宙人生的真相，明心見性，自在解脫。人若有一顆禪心，人生的路上，就會找准方向，就不會迷失自己。

　　禪心何處，萬事皆禪，萬物皆心。

　　【三】

　　“俏展碧碧葉，深藏瑟瑟根。半池煙月共兮魂。遙把暗香頻送，搖曳幾分真。淡雅隨禪意，清逸不染塵。一方天地善其身。了悟花開，了悟水無痕，了悟露寒風顛，澹靜本因心。”

　　品讀網友青絲鎖此詩，只覺蓮開心中，凈水無痕，露散風靜，徹見本心。冰魂玉魄，塵本非塵，看取蓮花靜，方知不染心。看過她一幅自畫的蓮花仙子圖，那畫上群卻飄舞的，足踏蓮花，迎風飄舉的就是她自己。長發飄逸，白裙輕攏，宛如觀自在。幾天前，她發了一張自己在病床上歡笑的照片，我留言說：“這就是觀世音菩薩。”她回一個傻傻的憨笑。我又在她的一張僧人行走在山徑小路上背影的照片下留言：“我看他就是一個穿着旗袍的妙齡女子。”她回道：“境由心生。”

　　所謂佛眼看見佛，即是。所有相，本來非相，只因我們有了着相的心，才看見如此幻象。

　　在奼紫嫣紅里看見素凈時光，在層林盡染里看見一朵蓮花，在知己紅顏身上看見觀音菩薩，在芸芸眾生身上看見阿彌陀佛，這就是心念的力量。心無色，萬色凈；心無欲，萬欲滅；心無相，萬相空。素，是心的本色，上面可塗抹萬千色彩。凈，是心的本質，明鏡般，可照萬千悲喜。

　　崇尚簡單的生活，喜歡簡約的文字，愛上心靈的簡靜。一襲素衣，一杯禪茶，一卷經文，一張小床，一個簡單的小菜，便是快樂的人生。朋友祝我：“天天快樂！”我祝朋友:"秒秒快樂!"生命的質量，以秒計算的比以天計算的更精密。

　　每日無事，喜歡閑看天上的雲彩，感受雲捲雲舒的自在悠閑，最喜歡的，還是那悠悠的白雲，色，淺淺的，素凈，高雅。天邊變幻的雲彩，總是那麼瑰麗，讓人驚嘆，讓人感受到那遠在天邊的壯美。烏雲亦是可愛得很，黑幽幽的宛如潑墨大寫意，或是層層堆積的大山峻岭，氣象萬千，雄渾壯闊。

　　“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哪裡，不悲不喜。你念，或不念我，情就在那裡，不來不去。你愛，或不愛我，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你跟，或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裡，不舍不棄。來我的懷裡，或者，讓我住進你的心裡，默然、相愛，寂靜、歡喜。”每次讀倉央嘉措此詩，都會有不同感覺，起初情慾翻滾，後來漸漸平淡，最後心如止水。你本來就在我心裡，亦在我的夢中，一直都在，並沒有來去，來去的是自己生滅的心。

　　“花氣襲人慾破禪”，發黃的紙張，散發淡淡的墨香，極淡極淡，彷彿茉莉的花香，沁入心脾。多少繁華舊夢，一悟放下了無塵。

　　人生何所以，疑似飛鴻踏雪泥。

　　文：性淡如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