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惡如流

　　昨個兒第一次參加了十三歲小女的初中家長會，幡覺其初中學校好似皆然名流異客，平日里也只是聽女兒說他們學校多是家境闊綽之輩，未曾料得我會訝然於這些家長和他們這些未涉世事的孩子們竟會有這等的藝術追求。

　　女兒是夏天七月份剛剛升到這所初中的初一新生，和她大之一般，我也被這個看得人眼花繚亂的班級驚訝得目瞪口呆，所謂的家長會，竊以為，本該是單純地交流一下孩子們的學習心得的，可這人人自危的氛圍叫我實在不忍相信自己竟然身在一群稚氣萌芽的孩子中間！

　　家長會進行到如火如荼的階段，班主任叫這次考試的前十名都自我介紹一番，小女幸而身在其列，從第一名開始，我漸次發覺了所謂教育之落敗之於孩子們身上，固是離經叛道體現出了不止十二分的力度！

　　“我叫做xxx，我這次考試是第一名的成績，我現在的鋼琴已經過了六級”。沒有任何多餘的寒暄，第二名的學生心照不宣地為自己歌功頌德起來了：

　　“我叫xx，我這次是第二名，上個星期我在全市青少年舞蹈比賽中獲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績”，無獨有偶，同是千篇一律的介紹繼續着：

　　“我是xxx，我這次是第三名，我從小就喜歡聲樂，我希望以後可以考進中央音樂學院！”

　　輪到小女介紹了，我才第一次發現了自己大抵是言笑逐開的女兒竟在本該是自己揚名周遭的時刻，眉宇間不逢時宜地流露出的，全是驚慌失措、木訥獃滯的負面情緒：

　　“大家好，我叫做xxx，我是這次考試的第四名，我平時喜歡的事情只有讀書，和我的爸爸一樣，我特別喜歡文學，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多像爸爸學習，成為和爸爸一樣的自由撰稿人。”

　　末了，十位同學都介紹畢了，我看見女兒的班主任煞有介事地站上台做了總結——我希望各位家長在孩子的問題上多費費心，除了語數外，孩子們還可以學些什麼？你們要問問自己，為何別人家的孩子在聲樂舞蹈方面有這等造詣，你的孩子卻沒有，教育要面向平民化，要發展多元化！我要是你們在座的各位，我就算是不吃不喝也得讓自己的孩子多輒接觸藝術，你們真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在你的有生之年取得比你們更加傲人的成績嗎？

　　言畢，台下幡然一陣家長們的嘖嘖稱讚，所謂是聚蚊都成雷，有了家長們的應和，家長會也算是按着班主任的程序好走了下來。

　　這日夜幕遮天之際，我和小女都回到了家，妻知趣地買好了菜做飯去了，我來到女兒的房間，心不宣昭地向她問道：

　　“寶貝，有什麼事對爸爸說嗎？”

　　“有！”一貫乖巧的女兒義憤填膺地回答道。

　　“說吧，寶貝，可以幫到你的，爸爸責無旁貸！”

　　“爸，我想學鋼琴！”

　　“為什麼？是看見了你的同學在學鋼琴？”

　　“學舞蹈也可以，聲樂也行，反正我就是要學！”我深知這般年紀的女孩子，比起我們那會兒，好勝心絲毫不曾減弱，而這份不敢蓬蒿的悸動，也是容不得我抨擊否定的，於是這般，我只能無比小心地呵護這顆既需要水分灌養，又不能差之分毫水量的仙人掌，還得打起十二分力氣避免和她的利刺發生衝突：

　　“寶貝，你讓爸爸好好想一想吧，你自己也得問自己，是不是真心想學那些東西！你看你從小到大，凡是喜愛之物，爸爸都傾心成全，你愛小貓小狗，爸爸甚是欣慰，這是你憐愛萬物、尊重生命的體現；你愛文學，這和爸爸大為一般，爸爸為此可以窮盡一生陪你走完這條在這個時代下落寞不已的路；而你愛玩，爸爸也完全可以理解，爸爸從來不會剝奪你學習以外的任何時間，爸爸從來都沒有希望過你成為什麼聞名遐邇的大人物，你也實在不必為此嘔心瀝血白白荒廢什麼！”

　　“爸，我知道，你就是小氣，學鋼琴很貴的，你捨不得為我花錢，你不是個好爸爸，我現在看你都是一副醜惡的嘴臉！”天啊，蒼天可鑒，對於她，我恨不得傾盡十二分的心思望她開開心心地成長，而這一番尖銳的話語，伴着她房間刺眼灼目的燈光，來得是何等地扎心！

　　我盡量忍着心口的那團怒氣，又避過了刺眼的燈光，轉身到了昏暗的陽台之下思忖。

　　人在黑暗中，總是可以得到出乎意料的自我安慰的。

　　無論你有怎樣的缺點，於大的黑色背景之下，你的這些缺點都是可以被掩蓋得住的，於是，我才發現但凡是人，於黑夜之中，都是美得出奇的！當那些道德淪喪之輩，登上沽名釣譽的時代黑幕下的舞台之時，他們原本的獸性被黑夜遮蓋住了，人們看到的，只剩幾句冠冕堂皇的愛國主義和先進黨國的發展之道；當那些本該身為孺子牛卻不及修養的教育者登上人人自危的教育舞台，他們的無知，於整個教育界的無知比起來，也實在是微不足道的，我們可以看到的，就好像哪怕你身具十八般自己全部不喜歡的武藝，你也當是一個天之驕子；這等黑幕時代之下的人兒，凡是看到了濃妝重抹的街頭妓女，也是萬分喟嘆之天姿國色，不可一世的了！而於一個時代而言，最悲哀的國人不過與此——本該是於黑淵之中的吶喊，卻化為無知享樂的淫樂之聲。

　　可我又想，所謂的大之黑幕，最多也只是可以遮住人的醜陋與無知，卻實在改變不了根本！那些所謂的人中龍鳳不過如此，竊以為，對於這些人之上游，我也實在無多必要逆流而上了！所謂逝者如斯，我們這代人，註定就是在時代的洪流沖刷之下，無心逆流而掙上游，水之上游，之根本就是不復乾淨的，我再是為了被利慾熏得岌岌可危的高處逆上，也沒有太多意義，而我輩又不願拾人牙慧，不堪就這般受洪流沖刷到人類的最底層，這不進也不退的位置，才是最叫人難以取捨的，我等草芥，受此折磨也罷，卻不想我年幼的女兒也多囿於此，這才是叫人不忍心看到的。

　　我於黑暗中白白思索了半天，也理不出好的頭緒開導一下女兒，這刻，妻的飯菜卻是做好了，喊了女兒出來吃飯，黑夜中的我，看着刺目燈光下的女兒，再是欲言又止，倒是懂事的女兒，對黑暗中落寞的我道了一句：

　　“爸爸，過來吃飯吧！你在黑暗的陽台中坐得再帥，也得過來吃飯啊！”

　　果真，黑夜叫人美得出奇，一絲兒沒不錯了！可我深知，走出一方黑暗，面着末日般的敞亮，所有的一些，還是該畢露欲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