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殤

　　食罷一覺醒，起來兩盅茶，也許是懶散的太久了，遂與茶結緣。說是結緣，欄杆遍拍，實仍不知茶之三味。據《茶經》記載，茶之為飲，發於神農氏，聞於魯周公。看來，幾片或綠或褐的葉片，從幾千年長河的源頭就已經開始了對或殘酷，或驚險，或詭譎，或奇麗，或悲壯，或悲壯，或憂傷，或卑瑣的人生和人性的浸泡和喝問……雖然光怪陸離不可理喻，卻總能被一隻小小的茶壺和小杯演繹的頭頭是道……。夜后靜思陪明月，當然少不了以茶為伴。西湖龍井，黃山毛峰，廬山雲霧，洞庭碧螺春，信陽毛尖，福建鐵觀音，皆茶之上品。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峰奇，山秀，湖美，茶乃香。人都說毛峰鮮醇爽口，碧螺春清和鮮甜，雲霧香馨醇厚，龍井香郁味甘，而我屢試卻總是不爽，總是在微苦，微澀，微甜中清醒和感知着自己的思緒。拎杯仔細端詳，察茶之萬象，清淡的茶色猶如萬里長空，雲霧繚繞，上下沉浮的葉片恰似北風中漫天婆娑的落葉，上升者如嫦娥奔月，輕盈中不失些許失意；下沉者似仙女臨凡，步調蹣跚，如碧似玉的顏色里總也打撈不出沁人心脾的清香……。人間絕品應難知，閑對《茶經》憶古人，“至若茶之為物，擅甌閩之靈稟，祛襟滌滯，至清導和，則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沖澹閑潔，韻高致雅，則非遑遽之時可得而好尚矣”。《煮泉小品》的作者也曾言“啜茶忘喧，謂非膏梁紈綺可語”，吾本庸俗，難怪品不出鄰家女孩的淺吟輕笑，一杯在手，更難閱盡今古事，宋詞的清章麗句也塵封在斷井殘垣里，吳地女子明眸浩齒的清音，掩映在雨洗無塵的江南山水裡，如煙？似霧？捉摸不透！江南風物的靈氣，就這樣迢遞於上下五千年又綿延至華夏子孫的血管末梢，情乎？趣乎？悲乎！

　　莫道醉人唯美酒，茶釅色濃亦誘人。汲泉煮茗，和着潑墨般的暮色，至水火相戰，如聽松濤；引繁星入壺，雲光瀲灧，傾瀉入懷，清言默坐，脫略形骸；夜，迷離着，而我獨清醒着……

　　圍爐語茶，偷得月夜清閑。如飲玉乳瓊漿，如賞春蘭秋菊的感喟，被不着痕迹的八面來風吹散，置身於竹林山泉之間的臆想，還有陶醉於陽春白雪的嚮往，就像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平凡如我者雖無奢望擾心，無絲竹亂耳，卻有平常的生活，有案牘勞形，亦有紅塵羈絆，縱然奼紫嫣紅開遍，都難免要付於花褪殘紅……透明的玻璃杯，泡一杯星光掩映的春色，茶在杯里水剪火煮，坦然面對，在苦難中涅磐，我在杯外侏儒於往昔。與水煮沸的往事，以一種河流的姿態，穿越時空的橫紋，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和着茶香，訴說著不為人知的寂寥，杯盞的邊緣，流淌出華麗而又細膩的憂傷……與茶對視，春山如簇，層層疊疊；如御風群舞，綠波蕩漾，時而鄭和揚帆南下，時而鑒真起錨東渡，趨靜之時，又若竹雨繽紛，跚跚而下，那王績的沉船江畔的千帆，也會在煙花三月下揚州嗎？此時捧起，霧色瀰漫，影影綽綽，如水墨寫意，似煙鎖寒江，低垂的夜空里，有星撲閃明滅，遙映杯中沉浮的茶葉，摻和煙的清嵐，蘭的芳冽，迷醉着緩緩推移的人生中不斷亮又黯然的希望……

　　擊缶揚杯飲惆悵，芳香郁脾話滄桑，此時此刻，杯中已然無茶，只是用茶杯收存下每一個日子的光華，將它們浸泡成晶瑩潤澤的如珠記憶，和着清茗的香氣綴珠成鏈，綿韌地穿透歲月的沉積……。一杯在手，帶來一份與自己相對的寧寂。把茶臨風，寵辱皆忘。去日苦多，來日維艱，思緒亦如茶，滿懷心事非常事，歷盡萬象即無象，悠然間，浮躁與俗妄一點一點的消失，清逸與雋永卻一縷一縷地從纖塵不染的心田流出，所有的風花雪月也傾刻間化成一廂情願，融入裊裊清韻之中，縱然去歲陳末，失去色澤清芳，也要在杯底蜷縮着一種永不言敗的訴說……

　　水是無色，色卻最豐；茶是無味，無味而至味。

　　夜，沉睡着；茶，舒展着；我，依然清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