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爺

　　五 爺

　　蓋生

　　五爺是我大姑的公公，排行老五，所以我叫他五爺。從我記事起，五爺就那個樣子：禿頭頂，紅臉膛，高個子，長鬍須。我家剛下放時沒房子，就住在五爺家的南屋。由於我沒見過自己的爺爺，所以就把五爺當成爺爺。五爺沒文化，愛笑、愛唱、愛罵。只要他高興，就笑、就唱，唱的當然都是民間小調，他也不會唱革命歌曲。只要他心不順，他就罵，一罵半天，罵完拉倒。據五爺說，小時侯他讀過幾天書，因五爺淘氣，抓一對大眼賊（田鼠）套在小磨上叫他們拉磨玩，上課時就放在書箱子里，私塾先生是遠近有名的郭扒皮，發現后一頓臭打，把手心都打腫了，後來就不念了。所以五爺一輩子只認識自己的名字。

　　由於在男孩中我最小，平時總是圍他轉，他自己的孫子都不在身邊，所以他也挺喜歡我，把我當自己的孫子。常常有這樣的情景，我正在屋裡玩，聽見五爺一邊往屋走一邊喊：“生啊，來！給我施個禮兒”。一聽這話，我就知道有好事。果然，不是從懷裡掏出個瓜，就是在手裡攥兩塊糖，再不就是從袖子里伸出幾個肉丸。這一定是他上瓜地、上街或到別人家吃喜酒回來了。一到這時，我就連蹦帶跳地跑到他跟前，也忘了行禮，忙不迭地接好東西，然後美滋滋地吃，五爺笑呵呵地在一邊看。沒事兒，我喜歡偎在他身邊要他講故事。他的故事不多，翻來覆去只是那幾個。譬如，說有一個窮女婿，都快過年了，家裡還啥都沒有，老婆說，我先回娘家看看。很快就回來了，說：“我媽家年貨多得很，都堆在倉房裡，本來想要點回來怕那些兄弟媳婦說三道四的，就沒意思，不如你晚上去偷點回來”。窮女婿一想也是，還是偷自己岳父家的保險，要還得欠人情，晚上就去了。窮女婿輕車熟路，慢慢地撬開倉房門鎖，沒想到門后還栓一對大鐵玲鐺，一推門，咣當一聲，嚇得他趕緊鑽進倉房條桌底下。他那幾個小舅子正在屋裡玩牌，一聽倉房門鈴響，就派老三出去看看。老三拿一把大砍刀躲在門后喊：看見你了，快出來！窮女婿從門縫看到明晃晃的大刀出不去了，就想了一個辦法，隨手拿起一個葫蘆，找一個麻桿挑着往外一伸，老三以為出來了，就咔嚓一刀，就砍到葫蘆上了，窮女婿趁小舅子一愣神的功夫撒腿就跑。因為沒偷到，又把人丟到老丈人家了，沒臉見人，就離家出走了。二十年後，窮女婿一身叫花子打扮回到家，正趕上兒子娶親，就拿起鐋鑼上前，對他老婆念了四句詩：“二十年前讓我偷，一刀砍碎葫蘆頭，兒孫自有兒孫福，誰給兒孫置馬牛”。然後猛敲鐋鑼：堂——堂——堂！他老婆一看，原來是當家的回來了，趕緊讓他上屋。原來，這個窮女婿去下江淘金髮財回來啦，皆大歡喜。此外，五爺還講過孔子和顏回的故事。說孔子想試驗一下弟子顏回的品質，就在一塊金子上刻了“天賜顏回一錠金”幾個字，放在顏回的必經之路上，顏回撿到后，又在後面寫上“外財不富命窮人”幾個字，隨手扔了，孔子很高興，說這才是我的好學生，等等。我把這些故事講給給爸爸聽，爸爸說，這幾個故事他小時侯也常聽我五爺講過，原來老人家一輩子就攢下這幾個故事。不過，五爺把這幾個看家的故事反覆講，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都反映出，五爺希望孩子們能夠自強自立，堂堂正正做人的意思。

　　當然，在我淘氣時，五爺也罵我，甚至要打我，但從來沒真打過，他常常是罵著罵著，自己就笑了，所以我一點都不怕他。

　　有時，五爺也喜歡給我講他的光榮歷史。比如，他年輕時在黑龍江的漠河開過店，雇過老毛子火犁（拖拉機）開過荒，無意間救過當時的黑龍江省督軍吳大舌頭的一個副官，後來成為朋友，等等，我因此而對五爺還真有點崇拜呢。

　　等我長大一些時，五爺出門就常領着我。所謂出門就是去前村他的兩個女兒家混點好吃的。常常挨餓的我，因此也能混頓好飯菜。當然，常常當著我的面，兩位姑姑就埋怨五爺：“來就來唄，還帶個孩子幹什麼”。意思是好東西都叫我吃白瞎了。五爺總是笑呵呵地說，“咳！領個小孩說話唄”。她們說歸說，對我還是挺好的。我自然也不在乎他們說什麼，反正是五爺領我來的，所以該吃就吃，該喝就喝。

　　到我上中學時，我自己家蓋房子了，離五爺家也較遠，就不常去他那了。五爺沒事倒常來我家，媽媽自然也把他當成公公，盡量給他弄點好吃的，所以每次五爺也都挺高興。

　　後來，在外面讀書返鄉的表哥回來了，並與一個家在城裡的女同學結了婚。五爺年紀越來越大，表嫂對他越來越苛刻，對五爺幾乎沒有過笑模樣，說話就是申斥。冬天甚至不讓他的屋燒炕，為的是省柴草。五爺常常半夜凍得實在受不了，就到生產隊豆腐房去，那裡人多熱鬧，還暖和。樂天一輩子的五爺從此很少笑，也不唱不罵了，人明顯瘦了。但五爺卻不卑微，從來不一幅可憐相，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所以五爺很少在家裡呆。五爺死於心臟病，臨死前，我守在他身邊，他雖然已不能說話，但還認得我，拉着我的手半天不放，我看見他眼睛里有淚水。五爺咽氣后，守在他身邊的子孫都哭，當然我也哭，奇怪的是一向虐待五爺的表嫂哭得聽厲害，是懺悔？還是害怕五爺的鬼魂找他算帳？還是做樣子給人看？不知道。

　　五爺，是我感情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