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
手機:M版 分類:寫人散文 編輯:小景
冉愈(土家族)
這是一位朋友講述的故事,它令我震撼、令我流淚,令我難忘。
小時候聽父母說過:我有三個姐姐,大姐、二姐先後死了,三姐被母親送給了別人。我想念姐姐們,姐姐們肯定也想念我這個弟弟。大姐、二姐死了,陰陽相隔,不能見面;三姐總可以見面吧?三姐為什麼不來看我?我為什麼不能去看三姐?因此,我經常纏着母親要去看三姐,可母親總是不答應。有一次,母親終於經不住我的糾纏,勉強答應讓我去看三姐。
“到了你三姐家,說話、做事都要小心謹慎,千萬不能影響三姐與養父母的關係!”臨行時,囑咐我。“快去快回哈!”
我去看望三姐那天,山裡山外的油菜花開得格外香格外艷,我的心情也格外激動、興奮。我想:三姐見到我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弟弟,一定非常高興;三姐的養父母見到我,也一定十分熱情。
我一路打聽,終於找到了三姐的家;經人介紹,在三姐家門口見到了她的養父母——一對錶情冷漠的中年夫婦。聽我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夫婦倆冷漠的表情里又透露出警覺,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讓我進了屋。
雖然從未見過三姐,可我早已聽說三姐的長相與我和妹妹相似,所以我一進屋就認出了三姐。我激動地喊:“三姐,我是你親弟弟!媽媽讓我來看你!”三姐正蹲在地上宰豬草,先是一怔,然後朝我一笑,點點頭,示意我在旁邊的板凳上坐,接着就繼續宰她的豬草。母親說過,三姐是我的四個姐妹中長得最好看的一個。現在看來,確實不假。兩條粗黑的長辮子拖到腰上,雪白的瓜子臉上鑲嵌着一雙深潭似的眼睛,她笑起來非常可愛:嘴裡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嘴角露出一對迷人的小酒窩。可是她很少笑,也不與我這個專程前來看她的親弟弟說話,表情沉靜得像是有很多很多的心思。吃過午飯,趁養父上廁所去了,養母到豬圈屋餵豬食去了,在灶膛邊洗碗的三姐悄悄告訴我:養父母害怕她回到親生父母身邊,不許她與我們家的人接觸和往來。我想:怪不得她的養父母知道我的身份和來意后,冷漠的表情里透露出警覺;怪不得三姐見到我這個從未見過的親弟弟,也高興不起來;怪不得母親一直不肯讓我來看三姐……我問三姐是怎麼想的,她低着頭不說話,但我明顯地感覺到:她很想念我、父母和妹妹,很想回到我們家!她的呼吸在加重,她的心跳在加速,她的感情的潮水在猛烈地撞擊着緊閉的閘門……正在這時,她的養母回來了,我們只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
按照母親的囑咐,也為了不影響三姐和她養父母平靜的生活,我不得不儘快離開三姐家。
雨後的田野,燦爛的油菜花幾乎淹沒了田間小路,濃濃的花香沁人肺腑。三姐送我,一路上我們很少說話。我害怕心裡那種曾經湧起的情感再度湧起,害怕那種積澱太久的思念會噴薄而出。我敢斷定,三姐此時也和我的心情一樣。終於,我拉拉三姐的手,故意輕鬆地說:“三姐,回去嘛!”三姐站住了,草葉和油菜葉上的水珠滴落下來,打濕了她的褲腳和布鞋面。三姐怔怔地、憂傷地看着我離開。與苦苦思戀了十多年的三姐相見、相處,總共只有三個多小時,這麼快就離開三姐,而且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去看她,我感覺實在挪不動腳步,幾乎是一步一回頭。我走了很遠,回頭還看見:在隨風起伏的油菜花海中,穿着紅色花棉襖的三姐,依然靜靜地佇立在那裡,定格成我生命中最美麗的、最永恆的記憶。
從三姐家回來,我對母親將三姐送給別人的做法,十分氣憤,一次次質問母親:“為什麼要把三姐送給別人?”“為什麼?”“為什麼?”最後甚至哭喊起來:“還我三姐!還我三姐……”
母親流着淚,嘆息着說:“那是沒得辦法的辦法呀!”
母親告訴我:當時各地農民都在吃集體伙食,我們寨上幾乎天天餓死人,有時一天餓死好幾個;活着的人連埋“死人子”(屍體)的力氣都沒有,埋第一個“死人子”還挖個坑,以後連坑都不挖,就用鏟土蓋屍體留下的坑埋第二、第三個。我們家由於人口多負擔重,父母和爺爺奶奶白天參加“大兵團作戰”(集體勞動),晚上出去偷吃的東西(其實已經基本沒有什麼吃的東西可偷),仍然無法養活全家。爺爺偷挖種在地里淋過大糞的紅苕種,被民兵抓住毆打殘廢后,卧床不起,很快死去,奶奶被餓死,母親又懷上了我,全家人都面臨著餓死的危險。為了給三姐找一條生路,母親與父親商量后決定,讓40裡外一戶沒有子女的人家把三姐接去當養女。那家的男主人是集體食堂的伙食團長,能夠從食堂偷東西回家吃,母親估計,將三姐送給他家不會餓死。
三姐是被當伙食團長的男人從吊腳樓前抱走的。那天,天空飛舞着鵝毛大雪,地上的積雪有一尺多厚,母親的心情也像那飛舞的雪花一樣亂,也像那厚厚的積雪一樣冷。三姐緊緊地抓住母親的衣服不放,哭聲撕扯着母親的心。那個男人,幾乎是從母親的手中將三姐奪走的。
——那一年,三姐還不到4歲。
三姐到了養父母家,果然沒有餓死,而我的大姐、二姐都相繼餓死了。這說明,母親有先見之明,三姐的養父母對三姐有救命之恩。我理解了母親當初的狠心,也理解了三姐後來對養父母的屈從。
三姐被抱走後,就一直沒有回來過。
三姐要出嫁了。
三姐出嫁的頭天,我和母親、妹妹都去吃酒,那是我第二次見到三姐。我們到的時候,三姐一個人正在閨房裡哭泣,見了我們,她哭得更厲害。按照山寨的規矩,土家女子出嫁應該哭,一邊哭泣,一邊訴說,主題是感謝父母對自己的養育之恩,表達自己對父母和娘家親友的難捨之情,俗稱“哭嫁”。不過,一般女子出嫁與其說是在哭訴,還不如說是在唱歌,所以人們還將女子出嫁前的哭訴稱為唱“哭嫁歌”。三姐哭嫁不一樣,她是真哭,是傷心的哭泣。我清楚地記得,三姐的頭上披着一條紅紗巾,坐在床上,長長的秀髮披下來,將整個臉遮住了一半。她就那樣坐着,用手捂住臉不停地哭,淚水順着她的指縫流出來。母親、妹妹陪着她哭,母親一邊哭一邊問三姐,是不是對婚事不滿意,三姐欲言又止。我們明白:三姐是沒有一點自主權的,除了服從於養父母的意願,別無選擇。於是,母親和妹妹也哭得十分傷心,完全不是按照習俗陪同哭嫁的哭法。我的鼻子發酸,也想哭,可是男人不能參加哭嫁,據說哭了不吉利,我只好忍住不哭。
深夜,陪同三姐哭嫁的妹妹跑來叫醒我,說她和母親從三姐那裡了解到,三姐對自己的婚事確實不滿意。原來,三姐的養父早已不是伙食團長了,無職無權人又死懶,養母患病經常吃藥,家裡一貧如洗,養父母便把三姐許給死了老婆的生產隊長,目的是每年多吃點救濟糧。妹妹說,那個生產隊長比三姐大十八歲。我想:那不是只比我們的父親小几歲么?三姐怎麼能嫁給這麼大的男人呢?這可是她的終生大事啊!就算養父母對她有救命之恩,也不能拿三姐去換那點可憐的救濟糧啊!……我急了,趕緊起床,拉着妹妹跑到三姐的閨房。三姐和母親還在哭。我先湊到母親耳邊,告訴母親我要帶三姐逃婚,母親稍微遲疑一下,回頭看看門口無人,點頭同意。我又湊到三姐耳邊,悄悄說:“三姐,不能嫁給生產隊長,跟我跑,跑得遠遠的,永遠不回來!”三姐卻搖頭,只是哭,我使勁拉她也不走。我氣得跺腳,走出閨房。走到門口,我發現三姐的養父母和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守在門外。我這才知道,人家早有防備,三姐是跑不掉的。
第二天早上,我眼睜睜地看着:如花似玉的三姐,被一個長相醜陋、兇狠的老男人娶走了。送親的人,是她的養母及養父母的族人和親戚;由於頭天晚上我想帶三姐逃跑的事情敗露,作為三姐的骨肉至親——我、母親和妹妹,連送親的資格都被取消了。回家路上,母親大哭不止。回家后,母親大病一場,並從此得了個心絞痛的毛病,久治不愈。
三姐出嫁以後,我沒再見過三姐。我當然想念她、牽挂她,更想去看看她,可我覺得沒有臉面再去看她,甚至也不忍心去看她;三姐自然也沒到我家來過,她肯定也想念我們,可能是男人或養父母不允許她來,也可能是她不想讓我們分擔她的不幸。
我成年後,一直奔波在多個城市之間,為生活而風雨兼程,為工作而心力交瘁,可是無論走到哪裡,無論多麼艱辛,我的心裡,我的夢裡,都有一種對三姐不能割捨的情感,不能忘卻的思念。
我的血脈相通的三姐喲,你現在過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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