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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小孩

手機:M版  分類:寫人散文  編輯:小景

老小孩 標籤:小孩不笨

  人們常說,人老了,就變得跟小孩子一樣了,天真爛漫,純真可愛。真的是這樣啊,我就認識了一個這樣的老小孩,並且很幸運,跟他結成了忘年之交。

  他今年八十有二,年齡剛好是我的兩倍。跟他在一起,卻沒有絲毫的代溝和距離感。

  他很瘦,身輕如燕,腳步靈巧,像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跟他走在一起,常會招來關注的目光,贏得很高的回頭率。有一回,一個十六七的女孩,跟隨他同行了數十米,不錯眼地盯着他看。他問我:“那個小女孩怎麼回事呀,老看我。”“她在看一個返老還童的同齡人呀。”我笑答。

  他有許多孩子般的奇思妙想。一次,他問我:“一場事關世界盃冠亞軍之爭的足球賽,比賽進行到最後一分鐘,一方球員單刀闖入禁區,前提是沒有越位,面對守門員,腳起球落,結果呢?只見那皮球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飛成兩半,一半被守門員撲入懷中,一半直飛網窩。比賽該怎麼判?”

  是啊,該怎麼判呢?判令不進,攻方會抗議,畢竟一半球進了網窩呀。判令球進,守方會抗議,畢竟有一半球在守門員懷中啊。

  看我為難的樣子,他認真地說:“這個進球,難倒了當今足球界最知名的裁判。其實很簡單呀,只要取過米尺,分別量量兩半球的直徑,網窩中的直徑大,就算球進;否則,就算沒進。”

  看我恍然大悟的樣子,他開心地大笑,有一種小孩子計謀得逞的得意。“關於足球,還有一場難倒裁判的比賽,想聽嗎?”我連連點頭,被他匪夷所思的想法吸引。

  “這是一場歐洲杯決賽,看台上座無虛席,兩國國家元首親臨賽場助威。比賽到了最後五分鐘,同樣是攻方撕破對方防線,沒有越位,形成一對一,全場起立,吶喊聲此起彼伏,面對守門員,球員拔腳怒射,一時舉座皆驚,全場鴉雀無聲。怎麼回事呢?那個能滾會飛的足球,竟然被踢破,牢牢套到了球員的右腳上。比賽該怎麼判?”

  怎麼判好呢?判進,不行!明明沒進啊;判不進,中場開球,攻方不服啊,畢竟,球被踢破是天災啊。我又被難住了,陷入了進不行不進也不成的僵局。要做到公正裁判,真的好難啊。

  看我苦思冥想,他故意默不作聲。直到我問,他才說:“判罰點球啊,這樣,攻防雙方都能接受。”

  “真的是個好主意呀。”我崇拜地看着他。他又笑了,很開心很開心。

  他的為人,也是孩子般的直白。跟他一起用餐,他會直截了當地告訴你,他喜歡吃啥,至於你喜歡吃啥,你自己決定。有一回,他跟我講起他以前吃飯時發生的一件事。

  那是一次文人的聚餐。秋末時分,寒氣襲人,一盤排骨上了席,此時,席中一個胖胖的文人,站起來,表示要出聯,活躍氣氛,並點名讓他對下聯。上聯是:“秋寒水冷煮排骨”。此聯一出,他便明白,這聯是針對他的,席間所有文人中,屬他最瘦,聯想到之前,兩個人曾在報刊上,就某篇文章,作過針鋒相對的辯論。他快速轉動腦筋,一桌人中,屬出聯的文人最胖,“有了”,他很快給出下聯:“春暖湯沸褪白豬”。此聯一出,眾口齊贊對得好!這時,席間另一位文人,給出善解人意的橫批:“肥瘦可口”。大家哈哈大笑!真是一場文人的聚會啊,文人相輕,口誅筆伐,卻也因此直抒胸臆,自我解嘲,眾人齊樂!

  他有孩子般的好奇心。66歲那年,一場大病,把極度虛弱的他,送進了醫院。最初入院的幾天,幾乎所有熟識的人,紛紛趕來醫院看望。與其說看望,不如說告別,他從那些人濕潤的眼睛里,感覺到自己病情的嚴重。他跟一個抽泣的朋友開玩笑:“怎麼不像看望,倒像遺體告別啊。”朋友破涕為笑:“醫生說恐怕回天無力啊。”“是嗎?昨晚,我夢見上帝了,上帝很吃驚:你來這裡幹啥,天堂沒你的位置,快去人間修行吧。沒辦法,上帝不收我啊。”

  上帝果然沒有收走他,他在醫院住了下來,把醫院當成了家。一個月之後,他可以下床走動了,便央求照顧他的護士,哪個病房有人要過世了,告訴他。此後,在將死之人的病房裡,就會看到他的影子。他這樣做,沒有任何別的目的,只是因為好奇。他想知道,在大限到來之際,這些瀕死之人,會怎麼面對死亡。

  雖然他的好奇之舉,後來遭到了鐵面護士長的無情封殺,但他也因此得出了人們面對死亡的三種態度:一、死不瞑目 二、平靜歸西 三、遺憾辭世。死不瞑目的,是臨死前親友子孫在病床前吵吵鬧鬧,紛爭不休,病人不勝其煩,憂心而去;平靜歸西的,是病人在親人愛的陪伴下,關閉雙眼,溘然長辭,走得平靜而坦然;遺憾辭世的,是眼神中流露出對親友、對人間的無比眷戀,回天無力,無奈離去。

  在醫院住了九個月後,他出院了,面對別離,鐵面護士長,流下了熱淚。上帝是智慧的:一個把醫院當成家的病人,一個對生命的存在與消逝充滿了好奇心的人,一個可以讓鐵面人流淚的人,又怎麼可以不繼續留在人間,傳播上帝的愛的福祉呢?

  他有孩子般的頑皮機智。60多歲時,他參加一次筆會,與一位姓高的文人同居一室。白天,有其他文友提醒他,高先生鼾聲如雷,沒法入睡,趁早調人。他笑笑,不置可否。晚上臨睡前,高先生跟他說,他這輩子,沒啥不良嗜好,就是善打呼嚕,請他將就。他依舊笑笑,心想願意領教。這邊,他還未及應答,那邊,高先生鼾聲已起,先是試探性間斷性的小呼,很快,便連成一體,響成一片,如雷貫耳,轟鳴不絕。他強自忍着,試着把鼾聲想作音樂,伴着鼾聲的節奏入眠。但那鼾聲卻了無規律可循,忽而急促,忽而悠長,聲如驚雷。在炸耳的轟雷里,他彷彿置身炮聲隆隆的戰場,無可逃遁;他又想了個法子,做兩個紙糰子,把耳朵眼塞住,平心斂氣,試圖睡去。奈何那鼾聲如影隨形,輕易地擊穿了他脆弱的紙老虎,在他的耳中心中轟鳴不止。

  他翻來覆去,在床上烙着煎餅。忍無可忍,他只好亮出了最後一招,衝著鼾聲,出其不意,喊了一聲高先生的名字,這招果然靈驗,只見高先生從床上半支起身子,嘴裡喊着:“啊,怎麼回事?”他心中一陣暗喜,心想,這下妥了。沒成想高先生話音剛落,身子倒下,鼾聲又起,聲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躺在炸耳的鼾聲里,無可奈何地大睜着眼,知道這一夜必將無眠。到夜半時分,忽聽高先生鼾聲突止,又從床上半支起身子,嘴裡喊着:“啊,怎麼回事?”他正驚異間,只見高先生一個翻身,身子轟然跌落地上,鼾聲頓止。他急忙下床,走到高先生跟前,想扶他上床。卻見先生趴在地上,如雷的鼾聲又起。他默然退回了床上,和衣而卧。

  一夜無眠。天光放白,高先生從鼾聲中醒來,問他,睡得咋樣?他笑稱,他想起了一個故事。高先生饒有興趣地說,講來聽聽。

  一個寂靜的冬夜,寒風凜冽。森林裡一個茅草屋,透出微弱的燈光。屋裡住着一個老婆婆和老爺爺,老兩口正要熄燈入眠。忽聽門口的大黃狗叫起來,“汪,汪汪”,支起耳朵,能聽出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到了門前。“咚,咚咚”,腳步聲變成了敲門聲,大黃狗“汪汪汪汪”,叫的愈發凶了。老婆婆下了炕,開了門,是個投宿的中年人。

  老婆婆把他讓進了屋,給他燒了熱湯熱飯,又把正屋的熱炕讓給了他。中年人連聲道謝,熄燈上床。老婆婆老爺爺在廂房裡,正想睡去。忽聽正屋傳出如雷的鼾聲,窗外的大黃狗聽見了,兩隻前腳趴到窗前,“汪汪,汪汪”,警覺地叫起來。一夜鼾聲不絕,大黃狗叫聲不斷。鼾聲和犬吠聲響徹雲霄,不絕於耳,老婆婆老爺爺一夜無眠。

  天亮了,老婆婆起身,熱了狗食去喂狗,發現大黃狗兩腳趴在窗前,腦袋耷拉着,無聲無息。原來,一個晚上與人斗鼾,把個大黃狗活活累死了。

  高先生一直聽得屏聲靜氣,這時才如夢方醒,嘴裡道:“原來你說我的鼾聲,能把大黃狗累死啊。”

  他笑了,為自己的機智,也為高先生的機智。

  還有一次,一群文人去大連廣鹿島採風。正值炎炎夏日,清爽的海風,雪白的海浪,金色的沙灘,自在的鷗鳥,飄逸的舢板,靜美的落日……美麗壯觀的景色,激蕩着文人們的心胸。一艘劈波斬浪的航船上,廣鹿島的掌門人,請文人們留下文跡墨寶。經過大家舉薦,他和一位著名書法家被委以重任。由他出對聯,書法家揮就。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刷的”交集到他身上。他將目光投向遠方,一輪碩大的紅日,緩緩地墜入海平面。寧靜柔美的霞光,映紅了整個島嶼;昨日還狂放不羈的海潮,此刻,靜靜地依偎着沙灘……

  靈光,剎那間點亮他的腦海。這是一幅亘古永恆的畫面啊,千年以前如此,千年之後亦如此。“日出日落日復日 潮來潮往潮湧潮”,橫批“鹿島鹿島”。他很快交出了答卷,眾人細品其中味道,紛紛頜首稱道。那如赤子般乍現的靈光,讓人們感受到了永恆的魅力。

  他還有着孩子般的執着。70歲那年,他應邀擔任一個老年舞蹈大賽的評委。比賽很正規,每對選手要亮相四次,跳幾個不同的舞姿。

  之前的三輪比賽中,有兩對選手表現搶眼,難分伯仲。最後一輪,一對結束比賽,表現不俗;另一對壓軸出場,舞姿優美流暢,表現堪稱完美。

  他在心中打譜,把冠軍票投給壓軸的這對。最後一個動作,兩個人一個高難飄逸的造型,女選手的腳瀟洒地指向半空。本來可以完美收場了,孰料女選手的鞋子,隨着她瀟洒的一揮腳,竟然離腳而去,飛向空中,直奔第一排的他而來。

  他一個急閃,躲過了撲面而來的鞋子,驚出一身冷汗。

  投票開始了。在他投票之前,兩對選手票數相同。他的一票,就成為了選手能否獲勝的關鍵。他站起來,幽默地表示,他要把票投給這隻會飛的鞋子。

  雷鳴般的掌聲,送給那對優秀的選手,也送給了面對飛來橫鞋依然初衷不改的執着的他!

  老小孩,不是因為年紀大了,而變得像小孩子一樣的,而是因為,在他八十二年的人生履歷中,他一直保有着一顆寶貴的童心,這顆不老的童心,賦予他鶴髮童顏、童稚童趣,讓他成為了名副其實的老小孩。

  能夠結識老小孩,真的是三生有幸啊。老小孩何許人也?劇作家肖哲是也。

  2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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