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書人

　　我從三教回寢室，路過藕花池邊，有一輛三輪車，凌亂着半成新的書。

　　幾個約莫大四的女孩汗淋淋的把一蛇皮袋的課本送下樓去，拿去給那個蹲踞在寢室門口的大爺換點零錢。過磅之後，大爺吸了一口手中的旱煙，毫不客氣的操着合肥話，這裡沒有五十斤。那幾個女孩中打頭的有些不快，因為她們用自己的秤事先過磅，而且誰不想要再爭幾個價錢，都是嶄新新的書呢。大爺又吸了一口煙，再瞥一眼她們，像是久經斡旋的政治家，用淡然的口吻說了一句，這裡肯定沒有那麼多，你如果覺得便宜了可以再抬上去。

　　可憐的女孩們再沒有招數了，五十斤的東西從樓上搬下來就已經累的她們花容失色，更何況再將這些廢物重新再搬回去？沒奈何，妥協着接過那大爺遞過的皺巴巴的錢。我偷着留意了一下，大概不超過二十塊。接着，那幾個女孩就消失了，像是處理完一批累贅，絲毫忘記了剛剛那段委曲求全的失敗。我猜她們回去後會好好打算一下這筆小錢。或許是去買點水果自己吃，或者充點話費，或者去路邊攤好好享用一番。她們能精明的算好每一分錢。可在我看來，她們漏算了這一批書本的價值。我仔細觀察過這些書，很多都是全新的。似乎只在扉頁上寫有她們娟秀的名字。

　　大爺放下了他手中的旱煙，我以為他是放下手中屠殺課本的刀俎。但是我錯了。他用手往邋遢的上衣上面揩了揩，然後將蛇皮袋倒置過來。一下子，整整齊齊放置在袋中的課本像遭受地震後房屋留下的斷磚片瓦，零散在灰塵鋪就的水泥路邊。我看他把每一本英語書打開，抽出裡面的光碟摞成一摞，然後又把英語書雜亂放在另一邊。至於其他書，他根本連看也不看，就丟到他破舊的三輪車上。

　　我覺得很可惜。我不知道這些書被堆在那輛三輪車上面會到哪裡。我想到了拐賣人口的販子那醜惡的嘴臉映在這個大爺的臉上。我想憎惡這個大爺，不僅僅是要憎惡他拉雜的鬍子，還要憎惡他破舊的衣裳。我想用我的憎惡震懾他，讓我與他對視站立在陰森幽暗的古堡里，晨光微露的曠野，像解救我的公主一樣，要麼我砍下他粗獷的頭顱，要麼他卸下我手中的長劍。我想拯救這些書。

　　可是這個大爺也不是好惹的，他的戰斧能夠輕易劈斷我的長劍，他的咆哮讓我戰馬膽寒。只是一聲咳嗽便敲醒了我的念想，因為他好像發現樹的背後有一個人在打量他。他看了看我，但沒過幾秒又開始麻木的屠殺這些課本了。

　　所有的課本，像被五馬分屍一般倒在了塵埃的水泥地上備受煎熬。

　　終於耐不住了的我鼓起勇氣走近這個大爺。想要將我的滿腔怒火都向他發泄之時卻臨到口變成了彬彬有禮的詢問，這書，請問你賣么？

　　世界上永遠只是無聲的抗議無比強大，而等到需要要有東西取代默默的禱告賭咒時，革命往往變得異常艱難。開口之時，我發現我已經從彬彬有禮瞬間變成了怯生生羞答答了的娃娃生了。

　　大爺沒有抬頭就一口拒絕。我面紅耳赤，不敢再問下去。

　　我真的擔心他會把這些書送到廢品站，碎紙機張開血盆大口吞噬掉這一切。可我又因為畏懼這個大爺而悻悻退下了。

　　這些書的編者，或者說現在這些奄奄一息的靈魂的塑造者，他們之中隱藏了很多教育界中的藝術家。他們把科研和文化以及各方面的林林總總的結晶繪成易懂的課本年長日久終於編篡成書。這一頁頁的紙張，空靈靈又脹鼓鼓的飽含了多少墨水之氣。從書的發明開始，就一直在其中積澱着讓知識得以傳播。就如同長城要代代修築，代代拓伸。而書也是代代積澱。否則，一次焚書坑儒，便銷盡了所有的書。在我看來，讓這個老大爺來處理這些書簡直解釋對文化的羞辱。

　　作為讀書人的我，沒有地位把我憤怒的洪水向他傾瀉，因為我太渺小，而且我也不敢。我不知道這個大爺識不識字，家中是否有孩子尚在念書。否則他的孩子在對待自己辛苦血汗錢換取的書像他自己對待這些書一樣，那是多麼一件扼腕嘆息的事情。

　　我的停駐讓這老大爺顯得略微有些不安。而我則更加不安了。於是躲到樹邊，偷眼繼續望着。

　　即便這些書要送到廢品站，但是，請輕一點，再輕一點。我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