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奪

　　還是把流下的鼻涕往袖口上抹，蹬着小腿叫媽媽的那個時候。一天，爹媽都到田裡去了，他啃着黑面饃饃去找小旦子玩，可剛出院門沒幾步，就被鄰居家的大黑狗撲上來，在光屁股蛋子上狠狠地咬了兩口，幸虧王二奶奶踮着小腳拿棍子打跑了那冤家，要不他准活不了。媽媽淚汪汪地摸着他的屁股蛋兒說，這娃的命是從狗嘴裡奪下來的，就叫奪奪吧。他吮吸着媽媽的奶頭睡著了，夢裡面那黑狗又撲來了，他嚇得大哭，媽媽口裡“噢——噢——噢——”地哄着他，雙手輕輕地拍打着。而後，一骨碌跳下炕，從抽屜里翻出幾張紙點着然後在奪奪身上、頭上揮動起來，口裡還念念有詞：

　　天靈靈地靈靈，

　　我娃今天血淋淋，

　　神仙爺爺幫大忙，

　　保民安然享太平。

　　噢——噢——

　　燎去了燎散了，

　　好了好了不疼了不害怕了。

　　……

　　奪奪聽不清媽媽在嘮叨什麼，只是感覺到害怕，他再也睡不着了，瞪着黑呼呼的大眼睛問媽媽：我會不會死呀？讓咱爹去把那黑狗狗殺了。

　　媽媽一刀把立在水碗中的兩根筷子砍到一邊，輕輕呼出一口氣，然後湊到奪奪頭前說：奪奪是爹媽的命根根，怎麼會死呢？奪奪長大了還要娶媳婦蓋新房哩，等回讓你爹去把黑狗狗殺了吃肉肉。

　　奪奪開心地笑了。

　　後來，那黑狗真的死了，媽媽說黑狗是讓奪奪給罵死的。

　　奪奪上學了，高興地背着媽媽用碎布頭拼湊起來的花書包跑來蹦去。爹拉過他的手問：種地好，還是上學好？奪奪說種地好！種地可以睡懶覺覺。

　　爹嘆口氣說這娃勺着哩。

　　其實奪奪還是喜歡上學的，那位梳着長辮子的老師常常誇他乖，是個好學生。有一天還往他口裡塞了一顆圓圓的東西，特別甜。奪奪吧嘰吧嘰咂巴嘴巴問老師是什麼？怎麼這麼好吃？還取下含在嘴裡的一半用紙包好說回去讓媽媽也嘗嘗。老師又給他一顆說：這叫糖，奪奪要好好學習，長大考上大學后就可以買好多好多的糖了。奪奪可高興了，回家后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糖說：我要考大學，老師說上大學后就可以買好多好多的糖了。

　　爹媽高興地說奪奪真乖。爹還一把抱起奪奪拿鬍子碴碴扎他嫩嫩的小臉蛋。奪奪“哈哈哈哈”地笑着，突然又問，大學是什麼？大學有我家的房子大嗎？

　　媽媽說：大學是城裡面的學校，可大可大了。

　　奪奪又問城裡面是什麼？

　　媽說：城裡面就是城裡面，啥時媽帶小奪奪去轉轉。

　　奪奪盼着，眼巴巴地盼着媽媽帶他進城的那一天。小旦子、二狗子他們都知道奪奪要進城去了，特別眼熱。丫丫塞給他一把炒黃豆說：奪奪，帶我進城行嗎？

　　奪奪說不行，不行！模樣兒可神氣了。他天天催着媽媽進城，有一天連飯也不吃了，氣的媽媽差點打了他。爹搖搖頭，這孩子，整個一犟驢子！

　　終於，媽媽帶他到城裡面了，奪奪緊緊地拉着媽媽的手，見了什麼都奇怪，都害怕，小嘴巴更是一刻也沒閑着：媽媽，那是什麼呀？怎麼會走路還會叫喚？那個娃娃的衣裳怎麼那麼好看？那高高的東西是什麼呀？人是怎麼上去的？……

　　媽說：這就是城裡面，你說城裡面好不好？

　　奪奪說：好。我們就住在城裡面吧。

　　媽說：城裡面不讓你住，你還沒考上大學呢。

　　奪奪嘆了口氣說：我一定要上大學，媽媽你給我買塊糖吃吧。

　　媽說：沒錢，車費都是用雞蛋攢下的。奪奪舔舔嘴唇不再作聲……

　　奪奪學習一直很好，可沒考上大學。爹說：今年沒考上，明年再考。第二年，奪奪又落榜了。眼睛上卻架起了一個500度的近視鏡——他儘力了。爹沒罵他，可見了他一句話也不願說。

　　奪奪心裡好難受啊，他看看沒有一件像樣傢俱，黑得似窯洞的家，眼淚汪汪地請求爹：我不去上學了，我去打工掙錢。

　　爹瞅瞅瘦骨伶仃的他氣不打一處來：掙你媽地屁，去死好了！

　　奪奪真的去死了，但沒死成。媽求他，跪在地上求他：你死了媽咋活？你爹就那個脾氣……

　　媽哭得死去活來，奪奪把買的葯悄悄地扔了。他害怕喝毒藥，沒勇氣喝下去，聽人說喝了毒藥的人樣子可嚇人了。再說，他也舍不下媽媽。

　　新的一學期又開始了，爹把鋪蓋捆綁了起來對奪奪說：走。

　　去哪？奪奪怯生生地問。

　　爹說：去學校。

　　奪奪哭了，眼淚流得“嘩嘩”的。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爹！爹！爹！去年高考只差一分，今年考上的希望很大。這些話他沒敢跟爹說，他怕爹罵他。

　　其實爹知道，這些天自己的臉色也太重了，一向老實木訥很少說話的兒子可憐巴巴的更連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唉——

　　他在心裡深深地嘆了口氣，想安慰安慰兒子，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爹上過學的，初中時學習在班上拔尖，中考成績非常優秀，可是村長的女兒卻頂替了他的名額。他恨死了村長，就像奪奪恨死了那隻大黑狗一樣。

　　他曾不只一次地對奪奪說只要能考上學，砸鍋賣鐵也要供。莊戶人的日子太不好過了！小奪奪六歲時吃了第一顆糖，還是別人給的。

　　唉——

　　想到這些他又深深地嘆了口氣，只是沒讓奪奪聽見，他怕奪奪聽見后壓力更大，奪奪越來越瘦，操心太多了，怪可憐的。

　　“奪奪！”他忍不住叫了一聲。

　　“噢——”

　　奪奪顫驚驚地望着父親。他沒說話，只是用手拍拍奪奪瘦瘦的肩頭，目光中流露出幾多關愛與內疚。奪奪的眼淚又來了……

　　奪奪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學習上。住校時自己做飯，每次做飯他都有種罪惡感：父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着，而自己連個學也考不上，對得起這白花花的麵粉嗎？他一天共做兩頓飯，每頓飯都做一點點，根本吃不飽，但他忍着，只是想這學期多學點。好象只有這樣才對的起頭髮過早斑白的老父老母。一年下來，他瘦得像竹竿，風吹來彷彿要倒。

　　高考成績下來了——546分。奪奪上了本科線。那天，他看過榜后一屁股坐在了石頭上，渾身像散了架，那綳得緊緊的弦也“呼”地放了下來。那時那刻，他好想哭，痛痛快快無拘無束地大哭一場。但前前後後站滿了伸長脖子看榜的大人小孩。他揉揉眼睛，讓湧出眼眶的淚珠消失。然後咂吧咂吧幹得裂開了口子的嘴唇……肚子嘰哩咕嚕的叫着，他才記起從早到晚滴水未進，抹抹衣袋，裡面有媽早上塞的五毛錢，欲起身去買個饃吃，怎料眼前陣陣發黑，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自家的炕上，爹媽整夜沒睡，眼巴巴地守在眼前，媽的眼睛腫腫的。

　　考上了！他想說，但沒說出聲，淚水已像決堤的洪水傾泄而出。媽一勺一勺的喂他吃飯，他好餓，好餓，那天吃了好多好多飯。爹告訴他，昨天看榜昏倒后是教育局的車把他送到家的。給他代課的趙老師對爹媽說；孩子身體太虛了，要好好補補。說這話的時候，四十多歲的趙老師眼睛潮潮的。眼前這個家供一個學生實在太不易了，怪不得孩子的壓力那麼大，怪不得有一次看奪奪吃一點點飯，問吃飽了嗎，還說吃飽飯了……爹哭了，哭得好傷心這個鐵骨錚錚的莊稼漢，在生活極其困難的時刻都沒流過一滴淚，而今卻在兒子面前淚流如注。

　　奪奪考上大學的事在村子里一下子傳開了，鄉親們說奪奪考上學全憑他家的祖墳好。奪奪想，我白天夜裡苦攀的時候誰知道？想着想着腦子裡又浮現出一天中午暈倒在廁所里的情景，鼻子又酸了。該死，這段時間眼淚怎麼這麼多？他背過身偷偷地擦眼睛。父親問：咋了？奪奪說沙子打眼睛里了，隨即笑了笑。

　　父親捶捶陣陣發痛的腰，嘴巴里哼出一陣小曲兒悠然自得地到外面轉去了。他逢人就說：奪奪考上大學了。別人打趣道，將來找個城裡的媳婦，你和他媽到城裡享清福去。父親嘴上說著還是鄉下好，去了那裡可能不習慣，心裡卻樂滋滋的。

　　回過頭父親又說：奪奪，只要你過得好，我和你媽媽再苦再累也沒啥。家中你是老大，體質最差，不是握鋤把子的料，以前爹罵你的話你可別放心上去。

　　奪奪“撲通”一下跪在了父親的面前，泣不成聲：爹，別說罵，你就是打我，我也不會計較呀！

　　上大學的日子裡，為了減輕家中的負擔，奪奪當過家教，賣過報紙、牛奶，甚至在工地上做過苦工。艱難困苦的生活，使平日里就少言寡語的他更加沉默了，但他學習抓得特緊，人緣也好，老師和同學們都喜歡他。

　　四年大學生活結束了，他被分配到了家鄉縣城的重點中學任教。認識他的人都替他捏把汗——這麼老實的人敢在講台上站嗎？況且他還是高三年級龍頭（重點）班的班主任。但奪奪站了，而且課講得特別好，期中、期末考試成績下來后他帶的班名列全年級榜首。加上平日里待同學們非常好，又沒有架子，師生關係處的也很好。

　　不長一段時間，在別人的牽線搭橋下，他有了女朋友——一個在縣廣播站當記者，在寫作上頗有名氣的女孩。往日的同學們見他們出雙成對親親密密在一起，總免不了酸溜溜地說一句：你小子怎這麼快？ 奪奪傻哈哈的笑着。別人嚷嚷着要他請客。但奪奪說沒錢。奪奪真的沒錢，存摺上的錢都是學生繳的班費。

　　爹媽聽到兒子談上對象了，簡直不敢相信：兒子太老實了，平常在家除了埋頭找活干，話也沒多的。但奪奪說：真的，在縣廣播站工作，這是照片。說完還真的從襯衣口袋裡摸出一張照片來。

　　瞧着照片上樸素大方、胖呼呼、笑咪咪的女孩，爹媽臉上笑開了花，我的娃真的談上了呀！隨即便丟下手頭的活計認真而又急切地詢問女孩多大了，家在哪裡等等等等。未了又反覆強調、你可要對人家娃好點，多照顧點，別惹娃生氣。

　　奪奪的對象叫小夢，出生在一個工人家庭。沒吃過什麼苦，但也不是嬌生慣養的那種。小夢愛奪奪，喜歡在奪奪懷裡撒嬌，喜歡奪奪吻着他的嘴巴說：愛你！喜歡奪奪溫暖有力的雙手，喜歡得要命。奪奪也死心踏地的愛着活潑可愛的小夢，愛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雖然兩人有時難免有些不愉快的口角發生，但彼此從不傷害誰，關係處得非常好。他們訂了婚，很快就結婚了。奪奪說，他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男人。

　　一年後，奪奪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大胖小子。現在的他穿着西裝，打着領帶，可神氣了。有時，奪奪也穿布鞋，奪奪說那是媽媽一針一線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