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醫

　　明末年間，江南有個叫柳輕衣的人，非常聰明，自幼飽讀詩書，20歲那年娶親。他因久試不第，也就斷了仕途之念，拜岳父黃濟生為師學醫。黃濟生醫術精湛，他將全身的本事傾囊相授，柳輕衣勤學苦練，苦心鑽研，進步神速，不出十年，醫術遠遠超過了黃濟生，一些令黃濟生頭痛的疑難雜症，都被他輕而易舉地治好了。柳輕衣一時名動天下，人稱“江南名醫”。

　　黃濟生去世后，柳輕衣攜家帶口遷居潭州城，開了一家醫館，由於他名氣大，所以每天找他治病的人踏平了門檻。

　　這年春天，柳輕衣忽染怪症，早上醒來，覺得全身骨頭猶如蟲蛀蟻咬，疼痛難忍。他口述了個方子，妻子黃水蓮抓藥煎好，服侍他服下。不到一盞茶的工夫，身上倒是不痛了。誰知第二天早上，他又痛了起來，他只好再服藥。以後天天如此，柳輕衣被這怪病折磨得苦不堪言。他翻遍了古籍醫書，都沒弄明白自己究竟患了什麼怪病，更別說找到根治的良方了。

　　一位好朋友來府上拜訪，見柳輕衣神色憔悴，滿臉病容，吃了一驚。柳輕衣只好將病情和盤托出。好朋友驚道：“柳兄，你為什麼不趕緊去求醫？”柳輕衣苦說：“人家都稱我為江南名醫，你說連自己的病都治不好，那我豈不是浪得虛名？再說，連我自己都束手無策的怪病，誰還有辦法治得好？”好朋友直言不諱地說：“柳兄，你這話就不對了。人這一生中最寶貴的是生命，再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雖然是江南名醫，可這天底下莫非就沒有醫術超過你的？”

　　好朋友告訴他，出城往西約百餘里地的藍竹山，有座道觀。觀中有位一平道長，性情古怪刁鑽，但醫術出神入化，准能治好柳輕衣的病。柳輕衣被說服了，第二天，他喬裝改扮了一番，在黃水蓮陪同下趕到藍竹山道觀。

　　那一平道長瘦骨伶仃，皮膚黑得像木炭，下巴上稀稀拉拉長着幾根山羊鬍。他聽柳輕衣說明來意，伸出一條通紅的長舌頭，舔了舔嘴巴，冷冷地瞅着柳輕衣說：“你還是去潭州城找江南名醫柳輕衣治吧。”柳輕衣臉騰地一紅，訕訕地說：“柳大夫對我的病也是束手無策，他讓我來找道長您的。”一平道長譏笑說：“這麼說，那堂堂的江南名醫也是浪得虛名！可笑啊可笑！既然如此，他何不買塊豆腐撞死，免得活在世上丟人現眼！”

　　柳輕衣把自己的名號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心裡這火再也憋不住了，漲紅着臉罵道：“臭道士，別以為自己有兩下子，就這般張狂！就算人家是浪得虛名，你也未必比他高明。”一平道長勃然大怒：“唷，臭小子，你敢罵我！”衝過來，一把揪住柳輕衣，動作飛快地剝掉了他身上的衣服，只剩一條褲衩，接着雙手往他腋下一插，柳輕衣呼地倒飛如矢，跌進身後十丈開外的一口泥塘里。

　　那塘中淤泥齊脖子深，柳輕衣驚怒異常，嘴裡一個勁地罵，手足並用要爬出來，黃水蓮驚呼一聲，衝過去幫忙。一平道士手一揮，幾名小道士跑過來，攔住黃水蓮，揮棍舞棒將柳輕衣又攆回泥塘里。一平道士背剪雙手，得意洋洋地說：“臭小子，你還敢罵人？徒兒們，讓他在裡頭泡上三天。”又讓人把又哭又鬧的黃水蓮關進西廂房中。

　　三天後，又累又餓的柳輕衣被小道士從泥塘拖了出來。一平道長乜斜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瞅着他：“臭小子，還敢罵人嗎？”柳輕衣眼中噴火：“你這混蛋道士，你爺爺我不光要罵你，還恨不得殺了你。”“哼，骨頭倒挺硬！來呀，再給他點苦頭嘗嘗。”小道士用繩子將柳輕衣綁在後院柴房柱子上，嫌他罵罵咧咧太吵，用一大把樹葉將他的嘴也給堵上了。

　　柳輕衣餓得前胸貼上后脊樑了，雖然那樹葉味道腥臭難聞，但他還是嚼碎吞進了肚子里。他又開始大罵，小道士只好再塞一把樹葉，結果又讓他吃了。小道士懶得理他，由着他罵。

　　到了晚上，柳輕衣見看守他的小道士睡了，想方設法弄開繩索，躡手躡腳地溜出柴房。他乘着夜色摸到西廂房想救妻子，結果被小道士發現了，大呼小叫起來。柳輕衣嚇得落荒而逃。

　　等他逃回家，一進門，黃水蓮笑吟吟地迎住他，他愣住了。黃水蓮這才向他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一平道士其實早就瞧出了他的身份，並一眼看出他這骨頭痛的怪病，是因為多年來，他天天用舌頭舔嘗藥材，那藥材大多有毒，天長日久，毒素慢慢淤積他的體內，並侵入了四肢百骸。若不及時診治，少則半月，多則一年，他就可能百毒攻心，那時就回天乏術了。

　　為此，一平道士來了個奇病怪治，先用言語激怒他，令他血氣急涌，全身毛孔賁張，再讓他在泥塘中浸泡三天。那淤泥中其實早已混入了一平道長用獨門秘方配製的排毒藥汁。他在泥塘里翻滾掙扎時，葯汁便不知不覺中透入他體內，將其體內毒素逼出。後來小道士塞進他嘴裡的樹葉，也是一種固本清源的葯。

　　柳輕衣如夢方醒，他這才發現，全身骨骼再也沒有絲毫疼痛感覺了。夫妻倆立即重返藍竹山道觀，雙雙跪倒在一平道長面前，感謝他救命之恩。柳輕衣還懇求他收自己為徒。一平道長沉吟良久，終於答應了。

　　一晃眼，柳輕衣在藍竹山道觀待了七年，學到了一平道長全身的本事。一平道長讓他下山回去。臨行，一平道長讓人準備了幾樣酒菜，為他餞行。師徒倆把盞共飲，不知不覺中，喝了兩壇酒。這時天已經全黑，一平道長不勝酒力，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柳輕衣尿急，上了趟茅房，回來時，驀地看見地上蜷縮着一條一丈多長、水桶般粗的黑巨蟒，他駭得魂飛魄散，僵立當場。

　　就在這時，那黑巨蟒突然動了幾下，柳輕衣慌忙閃到一旁。過了一會兒，等他再探頭看時，那巨蟒身子一抖，倏忽間變成了一平道長。他正不知所措，一平道長已經瞧見了他，叫了聲。他只好硬着頭皮進屋。

　　一平道長神情複雜地望着他說：“剛才你都瞧見了對吧。實話告訴你，為師我是一條蟒蛇精。知道我為什麼要替你治病，並收你為徒悉心傳授醫術么？”原來，柳輕衣十歲那年冬天，跟幾個小夥伴在雪地里玩耍嬉戲時，發現一條凍僵了的小蛇，那些小夥伴吵吵嚷嚷說要將這蛇剁成肉醬，可柳輕衣不讓，說這蛇好歹也是條生命，幹嗎要無故傷害？他脫下棉衣將蛇包好回家擱在灶旁。那蛇蘇醒后，悄然溜走了。那時，早已修成正果的一平道長聽說了這事，覺得柳輕衣這孩子宅心仁厚，當即暗暗告訴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要幫他一把。

　　柳輕衣聽完這番話，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他“撲通”跪倒，給師父連磕三個響頭。一平道長眼中含淚將他攙起，說：“徒兒，咱倆也算有緣，今日就此暫別，日後若遇到什麼為難事，儘管來找為師。”師徒倆灑淚而別。

　　柳輕衣醫術已臻化境，無論什麼疑難雜症，到了他這兒無不迎刃而解，因此名聲更甚。當時潭州城有人傳言，柳輕衣是當今天下第一神醫，就連病得一腳踏進了閻王殿的人，柳輕衣也能把他拽回來。一次皇上派欽差大臣微服私訪，聽到柳輕衣的名頭后，專程趕到他的醫館，暗中觀察了許久，發現他果然名不虛傳，回京后稟告皇上。皇上下旨，召柳輕衣進京任太醫。

　　柳輕衣本是一介平民，一夜之間跳入龍門，自然喜不自禁。後來，他又憑着精湛的醫術，當上了太醫總管，成為皇上的寵臣，吃香的喝辣的，朝中文武百官無不對他畢恭畢敬。一時間，柳輕衣被人捧着寵着，差點忘了自己姓甚名誰。

　　這天，皇上宣柳輕衣進宮給太后探病。原來，皇太后忽染怪病，睡一覺醒來，發現全身皮膚突然變得粗糙難看，而且奇癢無比，輕輕一撓，白色皮屑便像下雪般落下。皇太後為此苦不堪言，皇上是個孝子，發誓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治好太后的病。

　　柳輕衣仔細地望聞問切了一番，又苦思冥想了很久，也沒能查出皇太后的病因。皇上不高興了，臉一沉，斥責了他一頓，命他三天之內找出治病良方，否則要將他滿門抄斬。皇上還派御林軍將他押送回家，並將他的宅院團團圍住。

　　黃水蓮哪見過這陣勢，當即嚇得哭成一團。柳輕衣心中凄苦，獨自一人鑽進書房枯坐。驀地，柳輕衣想起了師父一平道長。翌晨，他入宮見皇上，請求再寬限十天，他去尋訪為太后治病的良藥。皇上答應了，但要拿他的家人作人質。皇上還約定，期限一到，柳輕衣家男女老少幾十口就要被推到午門斬首。

　　柳輕衣快馬加鞭，晝夜兼程趕回藍竹山道觀。一見一平道長，他就“撲通”跪下，哭哭啼啼地把來意說了，請師父幫忙指點迷津。幾年不見，一平道長明顯蒼老了許多，他微笑着將柳輕衣攙起，說：“徒兒，甭着急，這世上還沒有師父治不好的病。”

　　一平道長吩咐小道士準備酒菜，師徒倆痛飲了一番。酒酣耳熱之餘，一平道長對柳輕衣說：“徒兒，照你所說癥狀，皇太后得的是蛇鱗病，要治癒此症不難，只要抓一條百年蟒蛇，剝下皮烘乾再碾成粉末，讓太后沖水服下，不出三日即可痊癒。”柳輕衣愣道：“可我上哪兒去找百年蟒蛇呢？”一平道長哈哈大笑，驀地彈跳而起，一頭撞死在牆壁上。

　　柳輕衣如遭電雷，獃獃地看着血泊中的一平道長。頃刻間，一平道長現出原形，變成一條黑色巨蟒。柳輕衣頓時明白了：師父為了救他，竟然犧牲自己啊！他一時五內俱焚，痛不欲生，哭昏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醒轉，含着熱淚剝掉蛇皮，帶回了京城。

　　皇太后的病果然治好了。皇上大喜過望，重賞了柳輕衣。

　　幾天後，柳輕衣攜家人悄悄離開京城，不知所蹤。一代名醫從此銷聲匿跡。後來有人說，在西北邊陲某地見到過柳神醫，他身邊還有一位骨瘦如柴，皮膚黝黑，下巴長着稀稀拉拉幾根山羊鬍的老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