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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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女皇帝武則天死後,太平公主學習母親的女皇故事,一度專權。李隆基把太平公主殺了,做了皇帝,這就是唐明皇。陸象先是太平公主專權時候的宰相,他也被打入死牢,人們說他是太平公主一條船上的人。但是,新皇帝找不到他跟公主有任何私下來往的證據,於是,網開一面,從寬發落,將他貶逐出京城,擔任蒲州刺史。
刺史是做督察工作的。一天,陸象先的刺史府里有一個僕人,在菜市場買了菜,騎馬回府。冷不丁,迎面來了一乘轎子,轎子里坐着蒲州屬下的芮城縣推官蔣一敬。僕人騎着馬,避讓不及,從轎子旁邊掠過。蔣一敬下了轎子,一把將僕人從馬上揪下來,叫隨從人員老拳伺候,打得他在地上爬來滾去。
僕人被打后,鼻青眼腫地回府,向陸象先哭訴。蔣一敬緊隨其後,也來了,他對上司說:“家奴見了朝廷命官,不下馬行禮,我理該將他教訓一頓。但是,他是我頂頭上司的家奴,打了頂頭上司的家奴,我理該辭職。”
陸象先看了看他倆,心平氣和地說:“奴才見了官員,不下馬行禮,是有過錯。但是,作為官員,打他也可以,不打他也可以。既然他被你打了,你辭職也可以,不辭職也可以。”
憋了一肚子氣的蔣一敬,本想用毆打家奴的辦法來泄私憤,給主子難堪,想不到主子淡淡的幾句話,把他給主子的難堪,倒轉成了自己的難堪。
陸象先以胸懷坦蕩,不計人過,著名於世,他常說:“這個世界本來就太平無事,只是幾個平庸的人相互猜疑糾纏,無中生有,製造出了事端。”這麼豁達大度的人,怎麼會惹得蔣一敬氣急敗壞呢?說來話長。問題就出在陸象先的豁達大度上,因為他不跟人計較,什麼都無所謂,所以,有些人要爬到他的頭上去屙屎撒尿。所謂“善馬好騎,善人好欺”。幾個參謀竟然畫了大花臉,在陸象先面前裝神弄鬼,陸象先好像沒有看見;幾個幕僚男扮女裝,在陸象先面前點唇畫眉,搔首弄姿,陸象先也不當一回事。蔣一敬當時也在幕僚之列,實在看不下去,就勸說陸象先:“主公,作為一名高級官員,對下屬不加懲罰,是樹立不起領導人的威嚴的。你看,你把這些幕僚嬌慣成什麼樣了。他們竟然戲弄起上司來了!這是你平時下不了狠心,拿不出手段,導致的結果。”陸象先吃驚地說:“你怎麼這樣看問題呢?我哪裡被他們戲弄了?是他們自己在戲弄自己啊。”
有一天,一位幕僚犯了錯誤,陸象先把他數說了一頓,叫他回去閉門思過。蔣一敬又看不下去了,他說:“老大人,你怎麼說他幾句就算了?太便宜他了。對這種人,應該大刑伺候,打他三十煞威棍。”陸象先說:“當官的辦事,要推己及人,將心比心。大家的心理都是差不多的,都能夠用語言來相互溝通。你認為,只有用大刑才能解決問題,那麼,今天你去嘗嘗大刑的滋味,怎麼樣?”蔣一敬好意叫上司施用刑罰,樹立威望,想不到馬屁沒有拍上,還噴了一臉的馬糞。氣得他辭去了刺史府的工作,到下屬縣衙門當推官去了。
現在,蔣一敬又弄巧成拙,處境尷尬。他是辭職好呢,還是不辭職呢?他惶惶然無言以對。辭職吧,根本不可能!他在芮城縣主辦一樁人命大案還沒有結案。案卷就積壓在陸象先的案頭上,半年多了,陸象先就是不批下來。是挾嫌刁難,還是懶於公務,葫蘆里賣什麼葯,蔣一敬難於揣測。案件不了結,怎好走人?不辭職吧,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臉皮再厚,站在這裡丟人現眼,日子也不好過。
這時,還是陸象先“宰相肚裡能撐船”,給了他一個下台的台階:“蔣推官,凡事不要走極端。你走極端,人家必然也用極端的手段來對付你,事情越鬧越大,就不可收拾了。我看你還是回縣衙去做你的推官。小心做好你的本職工作,盡量避免出大的差錯。”
蔣一敬應該順着這個台階下了!但是,臨行前,他還要催促一下老上司:“主公,沈鴻富父子虐殺婢女一案,案卷送交主公已半年有餘,總不見主公批複。這使下官處境非常難堪。案犯父子關在死囚牢中,日夜鬧事。案犯家裡,廣有家產,親友眾多,每天來疏通關係的人川流不息,更有那苦主父母向我追索賠償,我在縣衙,被這些人弄得焦頭爛額,還望老大人早日把案子批複下來,了斷此事,我也好有個喘息的機會。”
陸象先指着桌子上堆積如山的文件,說:“你看這些公文。叫我如何來得及批閱。你那件人命官司,人命關天,如果草草把批文批下去,把人的腦袋割了,以後再要接上去就難了。這種事要慎之又慎。你先回去,看我慢慢處理此事。”
還要“慢慢處理”,蔣一敬滿腹怨言,只是聲張不得。他回到芮城縣衙。衙門外,就像戳翻了馬蜂窩,找蔣推事的人排起了長隊。有給沈鴻富父子說情的,有沈鴻富的叔侄要求瓜分沈家家產的,有婢女的親屬要求賠償的,門庭若市。蔣一敬一概不見,推說刺史衙門正在複核審查,有關此案事務,有關人員等候發落。
蔣一敬鑽在衙門裡,就像一隻把頭鑽進沙土的野雞,心亂如麻。照理說,這案件的調查、審理、刑訊、畫押,都是照章辦事,無懈可擊。只是在案發以前,蔣一敬跟沈鴻富有過一番過節,這件事張揚開去,很難叫人說得清楚。
去年年底,蔣一敬收到家裡一封來信,說:眼下,朝廷正在清算一大批武家外戚,將他們的家產充公變賣。市場上的田產地價相當便宜。你當官多年,應該有些積蓄,把錢寄回家來,置辦一些田產,以後退職回家也好有個生活着落。
蔣一敬官做得小,又沒有實權。俗話說:“閑官清,醜婦貞,窮吃素,老念經。”他哪兒有什麼錢財?但是,這錢又不能不寄回去,當官的講究個“衣錦還鄉”,一個人生活在外,再闊氣,也不過是“俏眉眼做給瞎子看”,而在鄉親們面前風光一下,那才是真正的風光。但是,這錢去哪裡籌集呢?蔣推官自然想起了沈鴻富。
沈鴻富是芮城縣城數一數二的大財主,而且樂善好施,前年大飢荒,他打開自家的糧倉,傾家賑災。城裡不管認識不認識他的人,有了急難,去沈鴻富家求援,都不會空手而回。有這麼一位大善人,還愁沒有銀子。
蔣一敬來到沈鴻富家,商量暫借五千兩紋銀,想不到話一出口,就碰了釘子。沈富翁首先問他,這錢是公用,還是私用,如果是前者,要有縣令的紅頭公文,如果是後者,恕他不敢奉命。他說,他是一介草民,蔣一敬如果是平頭百姓,這事好商量,但是他是政府官員,錢借給政府官員,以後官府追查起來,行賄的罪名誰也擔當不起。
蔣一敬碰了一鼻子的灰,兩手空空回了縣衙。事有湊巧,不久,沈鴻富家的婢女翠花失蹤,翠花父母到縣衙告狀,說,沈鴻富父子姦殺婢女,求官府為民伸冤昭雪。縣令把這個案子交給蔣推官審理。
蔣推官把沈家父子拘押進了監獄,又向翠花父母詢問了案件發生的經過。翠花今年青春十八,在沈家做了三年婢女。翠花父母幾次去沈家看望,多次見到沈鴻富的兒子跟他女兒過分的親熱。不久前,沈鴻富還準備把翠花娶作小妾,徵求翠花父母的意見。但是第二天,翠花就失蹤了。多方找尋,在後山深處的密林中,找到一件翠花的內衣,衣服上有血跡。看來,翠花已經遇害。根據翠花父母的推斷:沈家父子,爭搶婢女翠花,致死人命。為了掩飾劣跡,把翠花的屍首扔進深山,飼餵虎狼。案情撲朔迷離,但有血衣為證。
單憑原告的推論,這案件顯然不能成立。蔣一敬必須在沈家父子的口供上下功夫。他的辦法是:一嚇、二磨、三大刑。“沈鴻富父子虐殺婢女案”就這樣被煉成了。“嚇”,就是把無罪人員,當成有罪的罪犯來審訊。他把沈氏父子時而分開審問,時而當堂對質,把他倆跟翠花的各種糾葛摸得一清二楚。沈鴻富雖然有百萬家私,但是子女孤單,只生有一個兒子。他常想納妾,但是沒有合適的,翠花來到他家后,一舉一動,招他喜歡。他就有意把她收在身邊。翠花勤勞肯干,手腳麻利,天天服侍沈鴻富兒子的飲食起居,沈鴻富的兒子已經成人,對翠花也有情意。兒子不滿父親強佔婢女作妾,父親也不同意兒子跟門不當,戶不對的婢女有什麼過節。兩人經常爭吵。
摸清了這些情況后,蔣一敬第二步棋,就是“磨”。晝夜十二個時辰,輪番審訊。這種狂轟濫炸式的審訊,將父子倆的體力耗盡,精神瀕臨崩潰。在恍惚中,案件的一個個細節也就構建起來了。父親準備納妾的當夜,兒子和翠花私奔,被父親抓住。正要動用家法懲罰的時候,兒子突然抱住了父親的雙腿,叫翠花快逃。父親立足不穩,摔倒下去,手中高舉的門杠,隨之倒下,砸在翠花的頭上,翠花當場就沒了氣。父子倆驚慌失措,趁着夜色,把翠花的屍體扔進了後山。
第三步簽名畫押,是在動用了大刑之後完成的。單憑口供說服力不夠,蔣一敬又找了幾個沈家僕人作旁證。沈家眼看成了絕戶,牆倒眾人推,僕人也就跟着官府,你官府怎麼說,他們就怎麼做。
案卷呈送到州府,太守移交給刺史府審核。這案宗到了陸象先手裡,就這樣一拖再拖,不見迴音。
這一天,獄卒來報告,沈鴻富父子自感求生無望,已經兩天沒有進食了,身體衰弱,若不採取措施,挨不過幾天了。蔣一敬心事重重,束手無策。正在這個時候,突然來了兩個蒲州刺史府的公差,帶着一位妙齡女子。公差把公文交給蔣推官,是陸象先刺史的來函。來函說:翠花姑娘已找到,交還她父母,沈鴻富父子當即釋放。此案就此解決,各方人員概不追究,以此為鑒,做好以後工作。
原來,這半年多,陸象先壓着卷宗不批,私下裡派了好幾個公差在各地找尋翠花。半年多的努力,終於找到了翠花,這個冤案也就不辯自破了。翠花姑娘其實早有心上人,她聽主人說要娶她為妾,就乘夜色和情人私奔了,在經過後山的時候,行色匆匆,被荊棘絆倒,受了傷,換了件衣服,留下了血衣。兩人在鄰縣一個山村裡生活。這裡案件的情況,他們一概不知。
被釋放的沈鴻富父子,趕到蒲州刺史衙門,要感謝陸象先。陸象先一概不接見,說:“這個案子是各級官員,包括蔣一敬在內,共同努力才查清的,與我陸象先無關。”這對父子沒有辦法,只能繞着刺史府轉圈,一邊走,一邊哭,嘴裡說:“沈氏一家,如果沒有刺史,早就斬草除根了。”說罷,蹲下“嗚嗚”大哭起來。
沈家父子回到家,叫了許多僧尼,做了三天三夜道場,為陸象先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