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碑

　　宋仁宗年間，洪城有個姓段名可簡的大員外，洪城裡的商號，一大半都掛着段家的字號。雖然家道殷實，可惜膝下無子，只有個頗有男兒風範的女兒段秀眉。至道元年冬月，段可簡患了重病。先只當受了點風寒，沒怎麼在意，幾副湯藥服下，病情非但沒見好轉，冬至一過，竟纏綿病榻卧床不起了。眼看洪城大小郎中請了個遍，卻一點也不見效果，急得段秀眉茶不思飯不想。有人舉薦金華山道觀的青木道長，說他為四鄰百姓治病，無不藥到病除，想必有辦法。段秀眉便備了馬，親自去請來了青木道人。

　　青木道長進了後堂。只見那段可簡躺在床上，面色金紙，形容枯槁，動彈一下也得下人幫忙。上去切過脈，閉着眼睛沉吟了會兒，鋪開紙筆，開出張藥方，道：“貧道所開藥方，照此煎服三副，令尊的病會有所轉機。不過，想要徹底根治，怕是難啊。”

　　聽了青木道人的話，一直焦急守在一旁的段秀眉，不由眼眶一紅，道個萬福道：“道長化外高人，還請指點，家父的病，如何才能徹底痊癒啊。”青木道人撫着鬍鬚，為難地說道：“若要治癒，也非不能，只須加一味藥引即可。可那藥引不好取啊。”

　　段秀眉忙問：“請道長指點。縱有千難萬險，秀眉也會想法子的。”

　　青木道人道：“貧道知道老鷹崖下，有個掛了十來年的馬蜂窩，非此物作藥引不可。”

　　聽了這話，段秀眉心中一震。老鷹崖是城外三里處的懸崖，高約百丈，刀砍斧削般陡峭，下面便是奔騰嘯湍的涪江。平常人站在崖頂向下張望，也會心驚肉跳。更別說到崖下去采馬蜂窩了。段秀眉不甘心地問：“難道，只有老鷹崖下的馬蜂窩才成？”

　　青木道人說道：“不錯。平常馬蜂窩，最多一年半載，便被毀了。而老鷹崖下的馬蜂窩，因地勢險峻，存留了十數年之久。經受風霜雨雪，再加上馬蜂數年排泄，已成難得的藥引。令尊寒熱攻心，氣脈虛弱，若沒那馬蜂窩作引，定難痊癒。”

　　送走青木道人後，段秀眉把家丁下人召集來，一聽說要取老鷹崖下馬蜂窩，眾人卻全都唯唯諾諾，不作半點表示。段秀眉銀牙一咬，便決定親自去摘。管家段壽卻阻攔說：“小姐，找姑老爺看看如何？或許他會有辦法。”段秀眉想了想，立刻直奔府衙而去。洪城知府申子玉，就是段可簡的妹夫。

　　到了府衙，段秀眉把事一說，那申子玉道：“賢侄女，你一個姑娘家，怎能去冒那大險？這事也不難，只消放出風去，凡能摘那馬蜂窩者，一定重重獎賞。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還怕沒人出頭？”

　　段秀眉當即便寫出告示，四處張貼出來。只說，凡能摘到老鷹崖馬蜂窩者，可獲一百兩銀子的獎賞。告示一貼出，洪城人都驚動了。乖乖，知府大人的年俸也才二十兩啊，一百兩是多大數目？當即有好事者先去老鷹崖查看，回來都搖頭嘆息。說那馬蜂窩懸在崖腰一棵枯柏上。而枯柏不遠處，竟有兇猛的岩鷹巢。人還沒到枯柏，怕已被岩鷹擊下江了。到了第三天，賞銀長到五百兩時，有人來揭告示了。

　　那天申子玉正在段家探病，見段壽將揭告示的人帶進來，忍不住就皺了眉頭。揭告示的共四個人，都是以坑蒙拐騙在城裡營生的混混。為首的那個臂闊腰粗滿臉橫肉的，便是衙門裡的常客，綽號叫“滾刀肉”的李莽牛。

　　李莽牛大模大樣沖申子玉行了個禮，沖段秀眉道：“段家小姐，我等願去采那馬蜂窩。不過，賞銀咱們可以不要，只想向員外另討樣東西。”

　　段秀眉稍微有些驚詫，嘴裡問道：“你想要什麼？”

　　李莽牛嘿嘿一笑道：“把段記綢庄作為獎賞如何？”

　　一聽這話，段秀眉和申子玉都大吃一驚。那段記綢庄，是洪城老字號，光綢庄那片鋪面，少說也值三五千兩銀子。不等段秀眉說話，申子玉冷笑道：“莽牛，你的胃口不小嘛。”

　　李莽牛不以為然地咧咧嘴，說道：“這等賣命的差事，莽牛兄弟幾個不做，洪城怕也難找第二個敢出頭的了。”

　　段秀眉略沉吟了會兒，道：“只要你摘回那馬蜂窩，段記綢庄便是你的。”

　　得到承諾，李莽牛道一聲好，說聲：“明日一早，便去摘那蜂窩。”然後揚長而去。

　　怕這李莽牛弄假，段秀眉派段壽和幾個家人，第二天一早就去老鷹崖守候，心急如焚地等到快正午時，忽聽到喧嚷的聲音，一看，一大群人簇擁着衣衫破爛，滿身血污的李莽牛，正得意忘形地走過來。

　　那李莽牛一邊走，一邊口若懸河地講述，說自己拂曉時分帶着臂粗的麻繩去了老鷹崖，估量好崖的高度，將麻繩一頭捆在巨石上推落到江里，再用粗實的樹榦，將麻繩挑出崖頂緊緊繃住。自己在腰上掛好鐵絆，一頭掛進麻繩里，另拿根麻繩系住肩胛，蹬着崖石，慢慢往下降。還沒到枯柏旁，一隻兇猛的岩鷹便怪叫着撲過來。說到這裡，李莽牛指着身上的血污道：“那隻扁毛畜生用翅膀在老子頭上猛拍，儘管老子早有準備，專門編了頂藤帽，還是感覺腦瓜骨像要裂開了樣，可也不敢動啊，屏聲靜氣裝死。那扁毛畜生見老子沒反應，又拿嘴啄我，老子也得忍着啊。好不容易逮着個機會，一刀剁了它腦袋，嘿，這才摘下了馬蜂窩。”一面說，一面將手裡酒缸大小的蜂窩，高舉着向眾人示威。

　　段秀眉迎上前去，那段壽肯定地說，那蜂窩確實摘自老鷹崖。按照約定，段秀眉交出綢庄的房契，換回了夢寐以求的蜂窩。

　　說來也真奇了，打段可簡服了蜂窩作引的葯，精神就開始好起來，一連服了三七二十一天，就能行走自如了。

　　再說那李莽牛接手綢庄后，立刻將段記二字拆下，只保留了“綢庄”二字。自己和那幾個混混，都一副掌柜打扮，有模有樣做起綢緞生意來。這天傍晚時分，鋪里來了個異鄉口音人，提着個沉甸甸的黃綢包囊，往櫃檯上一放，大呼小叫說要訂一百匹上等蜀錦。蜀錦是綢緞里最昂貴的，每匹少說也得十來兩銀子。剛做生意沒多久的李莽牛，聽到這樣大的生意，剛湊了過去，那異鄉口音人卻露出意外的神色：“誰在叫我？”一副看個究竟的樣子，走到鋪面外張望。這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突然響起，數十個提棒掄刀的衙役，呼喝着衝進了鋪里。

　　李莽牛驚問：“這是做啥？”領頭的衙役冷哼一聲，也不言語，示意眾衙役將他捆綁了，然後將那包裹一抖，一串串制錢嘩啦着傾在了桌上。領頭的衙役將那黃色包裹一抖，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個李莽牛哇，竟是王小波李順賊黨！”李莽牛探頭一看，打了個哆嗦，那黃色包裹皮是綢緞面子，雖然有些破損了，但當中金錢綉着那斗大個“蜀”字，卻清晰可見。而散落的制錢，居然鑄的都是“應運通寶”字樣，正是王小波李順建立大蜀政權時，發行的新錢幣。李莽牛正想分辯，說這東西不是他的，可抬眼卻看到帶頭的衙役，臉上現出的得意神色，而那異鄉人蹤影不見，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難怪這麼巧，申大人段員外，設的好局啊……”那幫衙役哪管這些，將鋪里幾人全枷起來，押送進了府衙。

　　其時，王小波李順的起義軍，朝廷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平定，現在仍在清剿所謂“餘孽”。地方官都有對此類案子獨斷獨裁的權利。李莽牛等簡單過了個堂，便判了斬刑，第二日問斬。

　　將案由編撰出來，寫成了稟帖后，申子玉連夜來到段可簡家。兩人剛說了幾句話，段秀眉突然闖了進來，氣憤地問道：“爹，你為何恩將仇報？”

　　申子玉搶在段可簡前，輕聲細語道：“賢侄女，李莽牛等王李賊黨已供認不諱了，何來恩將仇報一說？”

　　段秀眉冷笑一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那段可簡臉色一寒，一陣聲色俱厲地訓斥后，將段秀眉趕出後堂。段秀眉明知是父親和姑父設下陷阱，可自己卻無計可施。不由得心裡又悲又苦，流着淚向後堂跪下，凄楚地念叨：“父親、姑父，你們不該啊……”

　　第二天申子玉親自臨斬，來到洪城外的大河灘，這裡是行刑的法場。一大早，那些看熱鬧的人，就將河灘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嚴嚴實實。日上三竿了，申子玉吩咐聲帶人犯，劊子手便將五花大綁的李莽牛等人推了出來。只見那李莽牛等人怒目圓睜，瞪着坐在台上的申子玉，嘴裡支支吾吾，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原來申子玉早叫人在李莽牛等人嘴裡塞了胡桃，哪裡還能發出隻言片語？申子玉眯縫着眼，瞅着案桌上的沙漏，只等時辰一到，便要拋下籤牌，將李莽牛等人開刀問斬。沙漏眼看着就要見底了，突見段宅方向騰起團團黑煙，跟着響起陣噼噼啪啪的燃燒聲，申子玉一驚，段家失火了？正吩咐衙役立刻去查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直衝法場而來。馬蹄聲響到法場外時，突然停止了，那馬上的人，一個倒栽蔥跌下了馬背。申子玉臉色大變，他看到那跌下馬的，正是段秀眉。幾個衙役過去一看，段秀眉披頭散髮，身上還沾着血污。趕緊將她抬到申子玉面前。

　　申子玉也沒了主意，不知道段家出了什麼變故，再看那段秀眉，一動不動地躺着，竟像死了一般。伸手過去探她鼻息，手指剛湊近鼻前，段秀眉猛地翻身坐起，扣着申子玉手腕，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已抵在申子玉頸上。申子玉大驚失色：“秀眉，你，你這是幹啥？”

　　段秀眉凄涼地一笑，道：“姑父，你和我父親訂下的好計謀，秀眉無計可施，只好放火燒了前宅，吸引姑父注意，乘機搭救這幾個不該死的人。”

　　那些原本看熱鬧的，都被突然發生的變故驚住了，全都鴉雀無聲地看着台上。申子玉又尷又尬，怒道：“秀眉，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麼？挾持朝廷命官，其罪當誅！”

　　段秀眉垂下兩行淚，正色道：“然而恩將仇報，害無辜性命，保一己私利，卻令秀眉生不如死。”

　　申子玉看着段秀眉剛毅的樣子，又氣又急，沉下聲道：“那，你要怎樣？”

　　“放了他們。”段秀眉指指李莽牛等人。

　　申子玉冷哼一聲：“官法如爐，我怎能出爾反爾？”話音剛落，段秀眉手一用力，刀尖便扎進申子玉脖子，一陣劇痛讓申子玉忍不住呻吟出聲。申子玉只好哭喪着臉，吩咐叫放開李莽牛等人。李莽牛等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現在撿回性命，好像還在夢中一般，愣愣地盯着台上。直到段秀眉厲聲示意道：“還不快走！”才慌慌張張地鑽進人叢中，四散逃了。

　　等李莽牛等人隱在人群中，逃出好久了，段秀眉凄然一笑，說聲：“姑父，秀眉給你個交代。”將申子玉向前一推，回手一刀刺進自己胸膛，殷紅的血立刻汩汩淌出……

　　這天夜裡，知府申子玉攜家眷逃出了洪城，氣急敗壞的段可簡自縊而死。段秀眉被安埋在城北登雲山下，知道了事情真相的人們，給這個剛烈正直的女子，在墓前立了塊高大的青石碑。碑面上鐫刻着遒勁有力的三個大字——“女兒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