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錦

手機:M版  分類:另類小說  編輯:pp958

  陽光暴烈地像要迫使一切美好都死在它的面前。當我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離開梔子街的時候我就明白我將永遠地告別這裡了。

  我的皮膚上留下了陽光的碎渣,是梔子街的陽光獨有的味道。我是最後一次聞到這樣的味道了。當我走到巷口時那條被我喚作幸福的白色小狗搖晃着衝到我面前,尖尖的犬牙使勁嘶咬我涼鞋的帶子。我閉上眼用力一腳踹開了它,然後我聽到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尖利的笛聲懸浮在烈日當頭的半空。我睜開眼,一片鮮艷的紅色氤氳了視網膜。

  我的小狗幸福死去了。是我殺死了我的幸福。於是我明白我將永遠地告別梔子街了,因為我的幸福死在了這裡。

  我白色的棉布裙子上濺了七點血跡。那是幸福留給我的最後的印跡。它們如七朵妖嬈綻放的小花。它們排列的樣子像極了北斗七星——那七顆在夜幕中為迷途的旅者指明方向的星星。

  陽光依舊肆無忌憚地亮烈。我離開了我生活了十六年的梔子街。在我的腳踏出梔子街的那一瞬,我涼鞋的帶子斷裂了。我聽到清脆的斷裂聲,噼啪綻開,如同華麗的煙火。涼鞋的帶子上還有幸福的齒痕。

  於是人們就看到了一個穿着血跡斑斑的白色裙子的長頭髮的女孩子,光着腳,手裡拎着兩隻斷了帶的涼鞋在不停地奔跑。汗水順着她的臉頰滾落在炙熱的柏油路面上。她一邊跑一邊大聲地笑着。

  人們說,看那,有個瘋子。

  當我開始寫的我的姑娘碎錦的時候我已經七天沒有見到韓修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把自已關在屋子裡關了七天,因為我不知道該去哪裡,該做什麼。我感到孤單,偶爾自已跟自己說話。於是我決定寫一個故事,其實這並不是故事。我要把碎錦寫下來。是的,它不是故事。她是我的姑娘,碎錦。她有着長長的頭髮和栗色的眼睛。我在六月未至,七月將臨的午後遇見她,在便利店的門口。她的眼神閃爍不定,像一隻受驚的小貓。她說,請叫我碎錦。

  請叫我碎錦。

  當我跑過一家糕點店時我聽見有個老奶奶對我說,看那,陽光多麼美好。美好得令人絕望。於是我停了下來。

  我停在了棠海路的糕點店門前。然後我便看見了做糕點的小夥計。他皮膚的顏色像極了梔子街的陽光。他微笑地看着我說,碎錦,你餓了嗎?我睜大眼晴,驚恐地望着他。你是誰?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呢?

  你忘了么,碎錦?我是似九嗎,似九。他的眼瞳是湖水般溫潤的綠,皎潔的月光在湖面泛起漣漪。我伸出手去接過了他遞來的羊角麵包。麵包又軟又香。我手中斷了帶的塑料涼鞋掉在地板上。他彎下腰撿起來。他說,這不是我送給你的涼鞋么,怎麼斷了呢?我茫然地望着他。他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溫宛地笑了。他說,沒關係,碎錦。我會再送一雙更漂亮的給你。你餓了吧,快吃吧。

  我張開口咬下羊角麵包。芬芳溫暖的巧克力汁液流了滿嘴,滲到了我的手上。似九把紙巾遞給我,潔白的紙巾沾上了斑斑點點的巧克力汁液,如同夜晚泥濘的繁星。我說,似九,我的幸福死掉了。它死在了梔子街。我再也回不去了。我該怎麼辦?怎麼辦?說完我放聲大哭起來,淚水摔落在羊角麵包里。麵包有了奇異的味道。

  似九拉起我的手。他的掌心溫暖而乾燥。他說沒關係,碎錦。你看,你的幸福就在這裡。我順着他的目光轉過頭去,看見了門口大大的招牌上有着鮮艷的紅字:幸福糕點屋。

  他說,你看,你咬下的每一口,都叫幸福。

  巧克力汁液在我的嘴角溫柔放肆地潺湲。我白色棉布裙子上的七朵小花的花瓣舒展成雲,雨水沿着裙擺滾落下來。

  在我寫我的姑娘碎錦的時候烈日當頭的天空驟然下起了瓢潑大雨。我突然記起我應該去打一個電話。於是我不得不出門,用兩隻手提着我的長褲,踮着腳一步一步走到了電話亭前。當我拿起聽筒的時候我突然不記得我要打給誰了。就像我突然記起要打電話一樣突然。我緊握着聽筒站了半天最終茫然地掛上了。雨已經停了,陽光如先前一樣亮烈無邊。

  低下頭時我竟然發現我的左褲管上開出了七朵紅色的小花。它們整齊地排列成北斗七星的模樣,在我的褲管上灼灼閃耀。

  雨水浸滿了我松綠色的涼鞋。我全身濕透了。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韓修。他向我走來問我說小茶你冷嗎?我說我不冷。他說你真的不冷嗎?我說我真的一點都不冷。他說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覺得冷呢?我想了我的姑娘碎錦,和那條再也回不去的梔子街。我說,韓修,我的碎錦還在太陽下面奔跑,我怎麼會冷呢?他說,碎錦?碎錦是誰呢?

  我的意識變得渙散了。韓修的聲音飄散開來。碎錦?碎錦是誰呢?碎錦到底是誰呢?

  陽光已經隱沒地看不見了。我抬起頭時看見了天空中懸挂着的北斗七星。它們以極快的速度往下掉落。我朝它們下墜的方向奔去,可是怎麼跑也夠不着。它們無止境地墜下,似乎永遠也掉到不盡頭。我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穿着斷了帶的塑料涼鞋。終於再也跑不動了。我跌坐在了地上。這時我才發現我右腳的涼鞋已經不在了。它遺落在了我奔跑過去的草叢中或是石板路上。也許正有隻蛐蛐在它身邊為它吟唱着讚美詩。那聲音真是美妙極了,不是嗎?

  我又看見了棠海路的那個老奶奶。她溫和而慈祥地望着我。她說,碎錦,快回去吧。似九在找你呢。快回去吧。碎錦?她叫我碎錦?碎錦就是我嗎?那似九又是誰呢?他們究竟是誰呢?

  我頭痛得像要炸開來。北斗七星在我的頭頂炫耀般地閃爍。我看不清它們的方向,遙不可及,如同曾經的梔子街。我知道我是永遠也夠不着它們的。我白色棉布裙子上的七朵小花在水中溶化開來,留下了一塊塊深深淺淺的紅。

  我的右腳一陣尖銳的刺痛。我想我該趕快回到棠海路去。可是棠海路在哪裡呢?我找不到來時的路了。天就要亮了吧。北斗七星也消失不見了。我獃獃地坐在草叢中發現我哪兒也去不了了。我絕望地想哭,可是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右腳上滲出的鮮血將草尖染成了如花的紅色。

  紅色鋪天蓋地。

  我光着雙腳坐在地板上,對着筆記本屏幕繼續寫我的姑娘碎錦。屏幕灰暗得讓人暈眩。又或者只是因為我餓得感到暈眩。可是碎錦究竟是誰呢?她真的是我的姑娘碎錦嗎?又或者她早就不屬於我了吧。她以她獨特的姿態存在於另一層空間中,以獨立自主的性質生活。我早就已經不能再操控她了。自從我寫下她的名字起她就有了鮮艷亮烈的生命並且不再與我有任何關聯。我只是在轉述一個故事,一個碎錦的故事。

  而碎錦,她在世界的哪一頭望着我微笑呢?抑或在嘲笑着我的無知與無能?

  韓修走過來問我你餓么?我說我餓。他說你想吃點什麼?我說我什麼也不想吃。他說,為什麼?為什麼你什麼也不想吃呢?我說,韓修,你看見碎錦了嗎?她是多麼孤獨絕望啊。我難過地什麼也吃不下,我們一起陪陪她好么?

  韓修抬起迷惘空洞的眼神望着我。他說,碎錦么,她在哪兒呢?

  她在哪兒呢?

  醒來的時候我安然地躺在一張木板床上。棠海路的幸福糕點屋裡的那張古老的木板床。每次我翻身時它都以“吱呀”的聲音表示抗議。陽光從天窗里透進來,如同每一個明媚亮麗的早晨。少年似九站在我的身邊,他溫宛地看着我,如一湖碧綠的水。

  他說,碎錦,你醒了。

  我迷路了。似九。我找不到家了。說著我低下頭抱住了膝蓋,我感到無助和驚惶。似九伸出手來輕輕地撫着我的頭髮。他說你做夢了,你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你一定很累吧。我抬起頭疑惑地望着他,我說,我找不到家了。你知道我的家在哪裡么?

  家?似九的面容變得模糊而不知所蹤。

  你是誰?你是似九么?似九是什麼樣子的?我記不得了。我真的什麼都記不得了。我的手胡亂地扯着裙擺,北斗七星被我握在了手裡。它們溫暖而有着堅定的方向。似九的掌心是模糊且乾燥的。他說,碎錦,你累了,你需要休息。

  突然一陣尖利的疼痛從右腳蔓延開來。我看見了鋪天蓋地的紅色。太陽從我的十指間沉落下去了。北斗七星高高地懸挂在皓月當空。似九轉過身去。他漂渺的聲音破空而來,他說,碎錦,你找到你的家了嗎?我可以給你一個家嗎?

  可以嗎?

  他的背影融入了無邊的夜色。

  韓修溫暖而乾燥的掌心貼住了我的額頭。他說小茶你發燒了,你需要休息。我無力地搖了搖頭。韓修,我的女孩碎錦,她找不到她的家了。我們幫幫她好么?韓修的眼神忽然變得無限溫柔。他說,家,什麼是家呢?這裡是你的家么?小茶。

  家,家就是幸福么?是么?

  韓修俯下身來。慢慢慢慢。在一剎那,他突然從我眼前消失了。被他握過的手喪失了所有溫度。我左褲管上的七朵小花發出無比絢麗的光芒。灼傷了我的眼睛。

  我的幸福死在了梔子街。我回不去了。

  我忽然記起,我已經七天沒有見到過韓修了。

  我離開的時候是盛夏。陽光熱烈綻放的午後。棠海路的地面蒸出沸騰的暑氣。我低着頭盯着腳上似九送給我的新涼鞋。鞋子是紅色的,如每個陽光綻開的午後。我說似九我要走了。他說碎錦,你真的要走了嗎?我說,真的,我真的要走了。

  你要去哪兒呢?去哪兒呢?

  我臉上的汗水滾落下來,掉在滾燙的柏油路面上。似九說你熱不熱?我說我不熱。話音未落我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似九說你怎麼了,碎錦?我說沒什麼,我只是有點累了。

  我是真的有點累了。

  我的汗水滴落在赤裸的腳背上。腳底是灼傷般的劇烈的疼痛。

  似九望着我。他緩緩地說,你的幸福呢?你也不要了么?我睜大眼晴,驚恐地望着他。我突然清晰地憶起眼前這個少年的面容。在多年以前我們就已熟識。只是我不再記得他是誰了。

  他說,這裡是你的幸福啊,你不要了么?

  可是,我的小狗幸福,它已經死掉了。它死在了梔子街,是我親手殺死了它。我再也回不去了。不是么?

  地板上只有我昏暗的筆記本。在六月未至,七月將臨的午後,我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個女孩。她有着長長的頭髮和栗色的眼睛。她的眼神閃爍不定,像一隻受驚的小貓。她說,小茶,你知道么。我的幸福,和梔子街一樣,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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