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人
手機:M版 分類:另類小說 編輯:小景
蒙馬特爾區的迪蒂約爾發現自己是隱形人之前一直是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後來,他為了甜蜜的約會而嵌在了情人的牆壁中。那斷續傳來的低聲嗚咽,證明再美好的愛都會莫名其妙地消失掉。
有時候我在問自己,這充滿了不可思議的世界,是否真的存在一種隱形人?在想像力所及,人擁有着極大的意志自由,而成為一個別人看不到的觀察者,並擁有為所欲為的力量,大概你也曾幻想過吧。純粹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了這一秘密。
之前我做的一份工作是醫院裡的護工,聞了幾個月的來蘇水味,並親手為那個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小老頭穿上新衣服后,我來到這家不大的餐廳里幫着做一點事兒。我要在明年六月到來之前賺到足夠的錢,這樣才能繼續自己的旅行。我已經天南地北走了很多路,可一點兒都不覺得累,如果不是有時一定要停下來賺點兒錢,我真願意自己永遠走下去。在我來看,這世界上的痛苦大多是因為停留下來才產生的,所以只要還有力氣走下去,我就不讓自己停下來。
餐廳的生意有一點兒慘淡,每天十幾桌客人中總有一兩桌要抱怨屋子裡太冷,值得安慰的是,飯菜的味道的確很不錯。餐廳的老闆總希望來吃飯的人有一天會以象棋格子里的米粒那樣的速度來增長,他的目標是要把這家小餐廳經營成全國連鎖的餐飲大托拉斯。不是嗎,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夢想!可就是在他的夢想追逐下,我必須學會記住每一個來過餐廳客人的面孔,這樣才能在心理上讓客人知道,他在這裡不是被忽視的。然而我向來是個散漫慣了的人,一下子讓我從那麼多同樣膚色同一種族的人中尋找個人的特性,這實在是一個十分艱巨的任務。
不過,我從古代美洲人的奇異審美觀中找到了解決辦法。一個大鼻孔的人,在我的思維世界里會被抽象成一個巨大的鼻孔;一個略有斜視的人,那雙獨特的雙眼永遠在觀察生活的一個側面;而那些大下巴,方腦殼的人,無疑已經被我記憶里博物館中的那些泥塑小丑面具所代替。把丑誇大從而來記住這個人,這是一種保持清晰記憶十分有效的方法,漫畫中就往往採用這種方式來突出一個人的特點。審丑,這正是一種特立獨行的審美觀,而古代美洲人的這一獨特性,也正是現代人反璞歸真的見證。從丑中得到美的愉悅,更符合今天那些越來越不安分的心,有一天,我們會發現這世界整個顛倒了過來。
不過,有時我也會為自己的這種行為感到有一點兒羞愧,畢竟,我是在誇大和扭曲一個人自身的某些小小的缺點記住了這個人。
我每每對自己在生活中有新的發現而欣喜若狂,而遇到某些古怪不合常理的事或人,在我來說就像過節日一樣快樂了。那一天已經過了正常營業的時間,外面的路燈都已經熄了。我們正圍坐在一起吃員工餐,他一推門走了進來。頭上戴着的一頂黑色卡嘰呢帽子讓他顯得有一點兒古怪,他有點局促地問,“我是不是來得太晚了?不知道現在是否還……”
“當然,”沒等他說完,我就用最近學來帶着某種內斂的偽善微笑着對他說,“現在一點兒都不晚。您大概還是第一次來我們這裡吧,有時候忙起來,我們會營業到後半夜呢。那麼,您先請坐吧。”
他選了一個靠窗口的角落坐了下來,點了幾樣菜之後就把頭扭向了窗外,外面漆黑一片,我知道他什麼也看不到。一般在這個時間已經很少有客人了,我最喜歡坐在他現在的位置上看一會兒書,有時看累了,也會看一眼外面那一無所有的世界。
除了值班的幾個夥計,其他人都已經走了。我把頭埋在朋友推薦的一本書里,消磨着這最後一個客人佔據的時間。可我總覺得心裡有一點兒不安,可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又說不出來。我常常會有這種感覺,就像在離開家的時候總覺得忘記了什麼,直到突然想起自己把早飯忘在了冰箱上面或者沒有把門的暗鎖鎖上時,心中那種怪怪的感覺才會釋然。有人說這是強迫症的一種表現,但正是這種不安的感覺,讓我相信也許除了物質世界,生命還可以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着。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方式我不知道,也許根本就什麼都沒有,即使有,也是我們現在根本不能認知的。但每當我感覺到不安時,我仍試圖找到那隱藏着的世界,也許有一天我真的能找到,誰知道呢?
那天我怎麼也沒有辦法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那本書上,當我在讀這一頁的時候,已經完全想不起前兩頁都說了些什麼。最後我乾脆把書扔到一邊,抬起頭來時,正遇到他那詢問的目光。我繞過餐廳中間的那棵葉子枯黃半死的大芭蕉樹,走到他面前。我這才注意到,他已經打開了第五瓶啤酒。
“我的酒量不大,可每過一段時間,我都想讓自己醉一次。你知道嗎,那是我重新感覺自己回到這世界的時刻,不是為了體驗快樂,那一刻是一種存在的感覺。”他一邊說,一邊像個孩子似的笑了,“是一種真實存在的感覺。坐下來聊幾句吧,也許我們能談談你剛才讀的那本書,我猜你並不喜歡那本書,很多天了,那本書也不是很厚,你卻還沒有讀完。”
我喜歡他說話的方式,就像在嚼一粒怪味豆,至少會讓你用心去體會一下這其中到底是什麼味道。即使是一個酒醉的傢伙,遇到這樣有趣的人機會也並不多,我為自己倒了一杯菊花茶,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他繼續笑着對我說,“怎麼,你不相信那本書里所寫的嗎?你大概覺得世界根本不會這樣,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發生呢?”
我不以為然地說,“不對,其實我只是不在意書里所說的是真還是假。這世界背後的真相大概永遠也沒有人真的知道,何況涉及到政治和經濟這兩個最骯髒的傢伙呢,那正是卑鄙和貪婪兩對永遠分不開的孿生兄弟。”
他忽然不再笑了,而是一本正經地對我說,“要知道,人們是在一個無序的世界里尋找着一種規律,所以我們創造了政治經濟學。你的排斥至少說明你在這個社會上心智是不成熟的,你把追求的動力當然一種生命的枷鎖,而當你發現自己無法完全跳出這個圈子以後,你會覺得很痛苦的。你永遠都會在現實與理想之間……”
說真的,我討厭這種說教式的談話方式,而又無法迴避他所指出我的虛偽,他就變得更令人厭煩了。在他滔滔不絕地談論時,我開始仔細端詳他的面孔,我試圖從中尋找他的某些可笑的特徵,在內心把它扭曲異化從而恣意嘲笑一番。就在這時候,內心中突然又出現了那種不安的感覺,而瞬息間,我就又從這不安中解脫了出來。我突然打斷他的話,問道,“那麼說,你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可為什麼我對你卻沒有一點兒印象呢?”
他又笑了,笑得有一點兒狡黠,“如果我不想,那麼今天你仍然不會記得我的。讓我告訴你這是為什麼,先不要反駁,我說完后你只要給自己幾分鐘時間思考一下,就知道我說的也許是正確的。”
“生物是按照門,綱,目,科,屬,種來分類的,而如果只是以某種天性做為標準的話,那麼整個人類就綜合了所有這些生物的特徵,這樣人類就會遍佈於各種生物中間。我們能夠區別一個人,他的容貌丑與美只是外在的,更多的是我們記住了他的性格,即使是第一次見面,你也會感到人本身所具有的某種氣質上的區別。而那些最具有獨特性格的人,給人的印象最深,即使他長了一張最普通的面孔,你也會立刻在人群中注意到他;相反,那些極美和極丑的人,也許在第一感觀上你會立刻被吸引住,但如果你在他身上找不到區別於他人的特徵,你很快就會把他們忘得一乾二淨。”
“於是在這個世界當中,便形成了一種奇怪的人,別人能看到他,卻好像他從來不曾存在過,這就是隱形人。還記得你上次參加過的聚會嗎?其中有多少是你能夠記住的?而那些消失在你記憶里的,對你來說,便是某種意義上的隱形人。可能每個人在某個時刻都會成為隱形人,而自己卻根本意識不到;但其實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人,能夠意識到自己是隱形人並且自願成為一個隱形人,而當每個人都‘看’不到你時,你就已經是一個真正的隱形人了,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夠體會到做一個隱形人的快樂。”
“現在你明白了,成為一個隱形人,並不是你的形體消失了,而是人們捕捉不到你本身區別於他人的特性。走在茫茫人海中,沒有人會注意到你,慢慢的,周圍的人也在你的感覺世界里退去,離你越來越遠。你的特性被忽視的同時你也會把所有的人都忽視掉,這樣,在擁擠的人群里,你仍能體會到一個人逛街的靜謐。”
我聽到過許多自己也有過許多奇思異想,卻從未覺得如此荒唐,我忍不住揶揄道,“那麼你就是一個真正的隱形人了。也許你已經來過我們這裡兩次,三次,甚至更多次,只是我們沒有‘看’到你,就好像你在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般。可我敢打賭,你下次來的時候,我一定會一眼就認出你來的,你今天不是已經把自己最獨特的性格暴露無遺嗎!”
他喝完了杯里的最後一口酒,然後說道,“馬斯洛說的自我實現某種意義上就相當於一種他人的認同吧,那麼我們細想一下,這到底真的是一種健康的人生觀嗎?如果所有人的注意便是一個人自身快樂的最大源泉,那麼,這一種人生的目標又是多麼可鄙和微不足道?只有真正的隱形人才能夠看到隱形人,現在的這一刻你也是。可你不能永遠保持下去,而我,就像厭倦了天堂的人要來到人間看看,短暫的快樂與永恆的痛苦之間,不過是一步之遙。”
他結了帳,戴上了帽子匆匆走了出去,就像要急着趕最後一班地鐵回家。盯着他的背影,並且為了反駁和再見面時狠狠嘲笑他一下,我把他的樣子刻在我頭顱里的第一百個腦細胞上,並且決定通過不斷的刺激而讓它永遠留在那裡。我甚至想到了下次見面時,我會這樣說,“哈,你好,看,您的帽子可沒有上次的漂亮……”
那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龐德的詩總在我腦海里閃過。漸漸我發現最開始的印象疊加成了最後的象徵,記憶所開的一個玩笑便是越來越不真實,我開始嘲笑自己。那不過是一個瘋瘋癲癲的傢伙,或許這件事根本就沒有發生過,只不過是一種錯覺,就像有時夢醒了卻仍以為這一切真的發生過一樣。如果不是那一種不安的感覺又從我心中升起,並且變得越來越強烈,也許我真的會把他永遠遺忘掉。直到有一天,當我背起行囊走在人群中時,突然覺得一切喧嘩變得安靜下來,周圍的人消失了,我看到了他的笑臉,笑得那樣燦爛。是的,他從沒有刻意從我身邊溜走,也許我還為他斟過茶,他還從我手中接過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魚頭泡餅,只是我“看”不到他,他把自己隱藏了起來。
你不相信嗎?只是,你還沒有看到過一個真正的隱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