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

手機:M版  分類:奇幻小說  編輯:得得9

  我來凡間時,常以鬼為食。我來往縹緲於人間,最喜在夜間遊行。在夜叉的世界里,我也算為特別,煢煢孑立,形單影隻。

  我的名字的意思是“能啖鬼”、“捷疾鬼”、“勇健”、“輕捷”等。北方毗沙門天王率領夜叉八大將,護眾生界。我們是一種半神,守護人間而並不高高在上。

  第一個夜叉與羅剎同時由大梵天的腳掌中生出,我們雙方通常相互敵對。我們與羅剎不同,對人類持友善態度,因而被稱為“真誠者”。世人有時把我們描述為美貌的少年,有時又描述為腹部下垂的侏儒。

  夜叉本有很多,佛教有“十六大夜叉將”之說,每一個大夜叉手底下還有七千個小夜叉,人丁興旺。在地獄迷信流傳開來之後,又成了鬼卒。夜叉是好的,而羅剎是大多是壞的,羅剎數量也不少。我記得男羅剎通常都是形貌醜惡威嚴的,而女羅剎大都冷艷異常。佛教里有八大羅剎女、十大羅剎女、五百羅剎女的說法,大都是蛇蠍美人。

  世間描述,多有離奇偏頗之處。

  羅剎與夜叉之間複雜的糾紛,已經令得我大為厭倦,加之我又生性特立獨行,是以常常一人遊盪。

  這一日天已黑,有大風如刀掃面,落葉滿地。城隍早已經打了個哈欠,準備睡覺,而小鬼在街上東躲西藏,早已經了無行蹤。好在他們沒做大惡,所以我也時常放他們一馬。冬天的影子隨風搖晃,上面是黛青的天和掛着一身蕭瑟葉子的樹。

  我見到羅剎女的時候,心中不覺得一跳。我見到她正在殺人。

  我見過她。她在這世間彷彿有着某種激憤,遇鬼殺鬼,遇見她不喜歡的人,也不放過。但她手下多為造惡之徒,我也便無可如何。且我與羅剎原本各行其是,多年的宿怨,更使我心冷而遠避。然而總是不期然地碰到她。

  街上倒下的三個人,臉上竟然有快樂的表情。風飄蕩過來,帶來血腥的味道。她哈哈狂笑。天上有深青色的雲在她頭上飄過。她的指甲修長,隱隱帶着血跡,容貌冷艷,深紅衣帶飄逸靈動,隨風而舞。

  我嘆了口氣,故做不見,欲回頭離去,卻聽到了她在背後冷冷的聲音:“你嘆什麼?”

  “嘆世間人生命無常,你何苦又多造殺孽?”我轉身對她道。

  她冷冷望了我一眼:“這些人該殺。”

  我無言而隱退。

  三界之中,羅剎也許是最不可講道理的。我又何必白費力氣呢!於是我在這個寒冷的夜,繼續走自己的路。原本不該和不可理喻的她說話的。我想,以她性情,有一天能夠明白博愛之心么?即使小惡之人,也該放一條生路給他們。揚善才是根本,而罰惡不過是手段。

  我這樣想着的時候,在牆角里撞見了一個小鬼。他凍得翻白眼,身體直發抖,見了我發一聲喊就跑。我一縱身馬上就抓住了他。

  我不會傷害你。我說。他的氣息告訴我,這是個沒做過惡的鬼。他發抖着定了定神說,我不是怕你,是羅剎女,她最近更加反常了。

  我問,她為什麼會這樣呢?

  還會有什麼呢!她失去所愛了。

  愛?我淡淡道。

  這是最珍貴的東西,但似乎也總是被人披上外衣或遺棄的東西。

  她愛的人背叛了她,所以到處發泄自己的怨恨,搞得大家不得安寧。夜叉大哥,你幫幫我們吧,要不然,三界都將亂了套。

  我苦笑,我能做什麼呢?天道無常,一切應該都是註定的,我只能司我之職。

  然則佛以大慈悲之心,不也心懷眾生嗎?

  我無言以對,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那老和尚的樣子。當時我們八部眾聽其說法時,各有所悟,後來果然走向了不同的道路。佛說寬容,佛說眾生緣分因果。八部眾有聽一而知十者,有誤入歧途者。而羅剎女似乎獨獨在人間陷入一個情字,以至於劫難重重。

  小鬼,你別怕。若你沒有做過壞事,又何必怕她。正所謂平時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

  小鬼果然慢慢恢復了平靜。

  鬼的世界仍然怕落入更糟糕的輪迴。也許每個精靈都是這樣。誰又是麻木的呢?

  不久以後,我離開那裡。當我離開的時候,夜已將盡,西邊的天際浮着發白的顏色,甚至有紅暈色的朝霞。我常想那裡升騰着龍吧!龍從朝至夕,游騰九天。它們的自由生活常讓我很羨慕。而我卻常在無間行走。

  無間地獄是我常去的地方。

  這個地獄是佛經故事中八大地獄之一,也是八大地獄之中最苦的一個,墮入無間地獄的,都是極惡的人,犯了極重的罪,就被打入無間地獄。

  在無間地獄之中,永遠沒有任何解脫的希望,除了受苦之外,絕無其他感受,而且受苦無間,一身無間,時無間,形無間。

  在無間地獄受苦者,因不堪地獄之苦,所以發出悲慘的號叫聲,所以又稱為“阿鼻喚叫地獄”。

  在無間地獄之中,猛火燒人,所以也叫“阿鼻焦熱地獄”。

  無間地獄極大,廣漠無間,打入地獄的陰魂,無法脫出,永遠在地獄中受苦,作為生前窮凶極惡的報應,所以這個地獄,也叫“阿鼻大城”。

  無間地獄究竟有多大,又在什麼地方呢?據說,這個無間地獄立於南贍部洲之下。地獄,顧名思義,自然是在地底之下的了,無間地獄在地下多深呢?記載是:兩萬“由旬”。

  我往來於無間地獄時,其實早已經知道一錯足便落入萬劫不復。

  我心裡如此平靜,甚至感受不到痛苦,難道感情已死么?夜叉的世界,似乎是不需要感情的。

  佛沒有感情的世界么?然則他們又在追求什麼?

  我記得佛最後圓寂的時候,只留下一些舍利子。他的愛普及世間萬物,於是眾生朝拜。舍利光華,照撤了黑夜。

  我重新見到羅剎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說,羅剎女,世間繁華,非可留戀之地。

  然則不留戀繁華,又該往哪裡去?她冷笑道。

  若非你留戀繁華,又怎會在其中悲苦而顛倒眾生。其中的因果,原是你自己惹出來的,卻怎麼去怪別人呢?

  她停止了動作,忽然獃獃出神起來。江邊揚柳青青,隨風擺動。

  夜叉,你既然知道,為何不早說。

  大辯若訥,大智慧仁厚者淡薄。

  若身陷火海,又將如何?

  如何如何?答案在你心中。我轉身走了。容顏易老,光陰匆匆,擅自珍重。我走得很慢,慢得身影在時間中凝固住了一樣。

  其實我還有很多話沒有說,但我忍住了。我總覺得有些事情我無法改變。比如每個人的命運。所以很多人只只好從改變自己開始。

  不論我勸她多少,為她付出多少,或許最後仍然只得到一個冷漠的眼神。

  翌日我在江邊見到一個漁夫。我化為一個翩翩美少年走了過去。漁夫正在解網,網中魚跳躍不止,眼中滿是驚駭之色。我點點頭想,入凡間之網,則如此魚,困難重重。那漁夫解不了網,臉上滿是刀刻的風霜,斗笠斜戴。

  我問,漁翁何解不開網?

  他抬手道,我解不開,你解得開么?我也解不開,解鈴還須繫鈴人。我想。何不戴正了斗笠?

  我行正就不怕斗笠歪。我微微一笑。

  我忽然想起一首詞來:“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那漁翁忽然舉手一抖,網破,魚盡落入水中,自由自在地飛快游開去,歡欣跳躍中,他高唱道,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呵!他跳上了小船,撐着小船走了。水草送着小舟遠去,水面起了陣陣漣漪……

  細雨如愁絲,飄然落凡間。

  我無歸所。未來是未知,過去已經埋葬。有時候我望望那塵埃封着的過去,只為尋找前往的勇氣。或者,我該回無間地獄去。

  我重回無間地獄時,心冷且沉靜。一個夢而已。我想。

  天下無二道,聖人無二心。凡世有聖人出,則眾生之福,然而不過是夢而已。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多少年了,怎麼還沒有尋到那道。

  我自己時而也疑惑起來,總給自己認定一種道理,過後又推翻它。我總在尋找結果和答案。向著往茫茫之未來求解,然而我經常逃脫不出那纏繞着的網。或者,我根本就到達不了那終極,我所該重視的不過是過程而已。

  日已消盡,夜便降臨。夜降臨后,鬼便活躍起來,而我守護着人間。最近我已經懶得啖鬼起來。我仍然存在着一些潔僻,做着一個很懶的夜叉。甚至有時候不管凡間人鬼糾紛。我避開喧囂,只為找到一個寧靜的地方。

  我想起我之生前,原是一個翩翩少年。長安城有許多人,熙熙攘攘。長安古道馬遲遲,長安回望綉成堆,長安月,長安夢,在長安有很多事發生。有人醉生夢死,有人在這裡吟風弄月。有朱門酒肉臭,也有路邊凍死骨。

  一個老和尚在街上見到了我時,我正在上百無聊賴,嘻笑浪蕩之時。那時凡間人皆視我為浪蕩子。我拋棄了祖業,無視世俗,終日無所事事,隨意妄為。有時候快樂如死,有時候大哭狀若瘋狂。時人又以為狂者。

  以你之才華橫溢,何不找一種正經事做?他說。

  我道,世俗之事,何勞我動手?天道有常,干我何事?

  和尚念念有詞道,人時間無非生、老、病、死,此時你放蕩不不羈,無憂無慮,但你終有一日將死去,那時不想為自己留下點什麼嗎?

  我一怔,忽然迷惑起來,是啊!他說的對。然則我仍然不知道該做什麼。死後,死後當然是沒有了,赤條條來,赤條條去,豈不是好?世間喧囂,原與我無關。

  和尚一笑說,後會有期。他大笑而去。

  西邊的霞光尚未燒盡,含羞的月正輕輕聚攬橘紅的霞光,凝鍊為黑夜皎潔的月華……

  忽忽數十年後,我已經很老了。彷彿被那和尚做了手腳,我雖然老得鬍子雪白頭髮也雪白,但是居然沒有死去。最後天下已經改朝換代,是晉朝了。我從沒有想到一個人的生命可以這麼長,長到我耐不住寂寞得想死。我一直想看到自己老去的樣子,後來我果然看到了。這個時候我很奇怪世間仍然有那麼多人盼望長生不老。

  活得太久也是令人厭倦的。

  我沒有改變多少,只不過沉默了許多。

  日子依然無聊,歲月依舊悠悠。

  有一天我在一個刑場旁邊,看到一群人在圍觀,有些太學生在外面痛哭叫喊,想衝進去,卻被兵士擋住了。那人在臨死的時候仍然形容自若,彈起了一首琴曲。他之神色,頗有慷慨激昂之態。

  他高傲絕倫的氣質,立刻令我大為心折,問了問旁人,說道此人將被處斬了。我長久沉寂的心忽然激動起來,彷彿終於得到了啟發,便衝上去,可惜沒有救得了他,卻把自己給跌倒了。我忽然覺得自己十分沒用。那人微微一笑道,生死忽如歸,不必掛懷。

  我能感受到他心裡的一片坦蕩和浩然正氣。我想這正是我所尋找和缺失的。

  風從刑場上吹過,狂嘯如鬼哭。

  我只見漫天的血迷了我雙眼。

  我伸出手去,彷彿一個溺水的人想抓住救命的草,但什麼也沒有抓到。

  我再到見那老和尚的時候,是在洛陽的白馬寺。這時候我周圍沒有多少人信佛了。

  之前的五代亂世,反而是佛教傳播的鼎盛時期。人心焦慮,戰亂頻繁,旦生夕死,生命無常,於是歸於宗教,求得心安。

  人們總要尋找到出路的。即使在無間地獄行走的神鬼,也得給自己找到立足之地。

  人們嘆道,世道艱難,禮崩樂壞,誰還信佛啊!是的,佛沒有辦法給飢餓寒冷的人食物和衣服,和尚自己都要向凡人化緣呢!

  我慢慢走進白馬寺,我又見到了老和尚。你還沒有死么?那你告訴我,我想知道死後如何。我終於想回歸正道,不再在茫然中追尋着自己的因緣根本。

  幾乎每一個神道在成就正果之前,都會有自己的經歷。後來他們常說自己已經忘記了。但我覺得他們在騙自己。他們有的會無奈,有的會醒悟,總之未來是不可能完全忘記的。即使神道擁有了神力。

  和尚點了點頭。於是他把我帶到了佛的面前,任夜叉一職,為天龍八部之一,捷疾、勇健、輕捷,非神非鬼非人非佛,而以惡鬼為食,以不死之身,而觀歷世間一切生死善惡。啖惡鬼時化為醜惡威嚴巨形,平時則現翩翩美少年之身。

  很多年後,我見到了一個羅剎,她也墮入紅塵,不知所歸。我想她之迷失,有些像當年的我。這張心網,是應我幫她解開了么?佛說人世間一切緣法,總有個了結的時候。

  常存世人於心中,少些自憐怨憤,則迷失自解。我說道。人們總要尋找到出路的,而且一定會找到出路的。即使在無間地獄行走的神鬼,也得給自己找到立足之地。海闊天空,天涯何處無芳草!

  說完這些,我自己的心反覺寧靜溫暖起來。

  原來夜叉的職業,不一定只要啖鬼除惡。也許有一天,我會去做一個神仙,在世間度化那些迷失的人。

  此時羅剎女點點頭抿嘴一笑,化身而為飛天,飛騰而去。第一次見到她笑,原來如此耀眼燦爛,像黑暗的空中劃過的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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