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陌復東阡

　　幾乎是一整個夏天，我都是在惶恐中度過。夢想，責任，選擇，時刻都在我的左右縈繞着，盤旋着。我是愛這個城市的，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愛上這個，為夢想而努力的過程，可是至今，我是再也不敢說愛了，因為“愛”這個字，沉重而又傷感。心裏面隱隱的，有種不安分。這樣快節奏，奔跑着的緊張生活，似乎又過於安逸了。

　　住的地方是在一棟小區單元的頂層，24層樓的窗前，可以望見大半個北京。身在這大繁華都市的腹地，如蝸殼般的一隅，我卻是怎麼也望不到邊，世界是很寬闊的；下班回來，總能看到隔壁的大娘，在走廊里，把菜放進油鍋里的，“嗶嗶啵啵”的聲響。我側着身子，在鍋碗瓢盆的空隙里走過去，心裡湧起一陣安定而又複雜的心情。身在的這個城市就是這樣，每個人都被自己的生活淹沒的無所顧忌，以至於，像是在黑暗裡，看不到自己那樣。傍晚，大樓外牆玻璃映射着的夕陽，刺眼的深邃里，總有些沾染着物質的庸俗氣；城市給人的感覺，始終是模糊的，你無法看清它本來的樣子，但這並不是不美，美，只是這種美讓人睜不開眼。抑或是睜開眼，竟被這耀眼蒙蔽了，便看不到這世界的寬闊，這都是生活洇染的；回家的大雁，偶爾也可以看到。那是一群灰色的小精靈，在城市的南陌東遷里穿梭。總是會讓人想起的，是小學關於大雁人字形，一字型的讀書聲。“秋天到了，天氣涼了，一行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人字形，一會兒排成一字形”。掉隊的大雁，當然也是有，我並不擔心它是陷入了危險的境地，找不到回家的路。相反的，我會靜靜的看着它，一圈，又一圈的，只要它心裡想着，自然而然的，就會到達它想要去的地方。

　　走夜路的人，就是這樣，反覆不停的，為自己故作堅強的心抗爭着，那是一種沒有目標的盲目。年少那次，風雨交加，和哥哥一起走夜路。一路上，連綿的屋瓦，大樹的輪廓，掩映在微茫的夜色里。平時坐車很近的路，卻是怎麼走也走不完。以前聽過的種種故事，也歷歷浮現了。父親講過鬼打牆的故事，說是一人架着馬車，趕夜路去城裡，走進一座梨園，卻怎麼走也沒走出來。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了園子里，一圈迭上一圈的車印。而那人卻說，我一直在趕着馬車，什麼也不知道啊。這個故事，對於想象力豐富的孩童來說，是無法理解的，以至於整個童年，每次看到梨花、梨園，總是會聯想到這個故事。難道還有什麼東西牽着走嗎？那個東西長什麼樣子？或是一種無邊際的不可抗力？……於是越想越覺得後背發冷。雨，下的更大了。並不是糟糕的天氣就沒有不期而遇，路上也是有人的，偶爾也逢着個同樣趕夜路的人。“咯嘰，咯嘰”的，那聲音彷彿從幽暗的四面傳來，很有節奏的，是膠鞋底粘在泥土裡，又抬起的聲音。我心裡數着：踩進去，抬起來，踩進去……，聲音越來越大。雷電閃過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那是一個人！他身上是深色的，比深藍的天幕還要深的雨衣，晦暗的臉色，默不作聲。然後，那深色的雨衣漸行漸遠，慢慢堙沒在黑暗裡。在鄉村裡趕夜路，走路有聲音，總比沒聲音要好，哪怕是沒有燈，咳嗽兩聲也行。這似乎成了勤勞、樸實的鄉下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突然冷不丁的，那深色、晦暗、默不作聲的出現，更容易讓人驚悚。除了雨聲，遠處一兩聲不太清楚的狗鳴，可以讓心稍微寧靜些。

　　並不是鄉村沒有受光的面，鄉村感受的光，比任何地方都溫暖，清新。傍晚，路上的塵土漸漸沉澱，炊煙搭蓬，漫天星光，空氣里，只有成熟的莊稼和陽光的味道。城市的塵土，是經不起沉澱的，而一經沉澱便成了垢；鄉村不同，鄉村的沉澱，是化作春泥更護花，返璞歸真的美。老人們說，鄉村的路，是氣息。這裡說的氣息，我想大抵是人與人的交情。逢年過節，在這路上走走，拉拉家常，那是一份綿長的親情；土地收穫貧窮，一車車的糧食運回家裡，一家人坐在燈前吃晚飯，那是鄉親們苦澀的生活浪漫的遐想。我所生活的這片貧瘠的土地，其實就只是一個長滿了雜草的小院子，可是我覺得他那麼大，那麼繁榮。我茫然四顧，不知身在何處。人家馬車的轟鳴聲，經過街市震耳欲聾，耐人尋味；人家院里的海棠花伸過花枝來，是我的幸運和收穫季。我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努力生長着，直到有一天它變了顏色，褪去了光華，那才是我自己。

　　2013年8月30日 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