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簿

手機:M版  分類:生活隨筆  編輯:得得9

  外婆家裡珍藏着一本老照簿,淡藍色的外殼已經稍有破損和殘缺,未裝幀過的照片也略微泛黃,這些全部是舅舅,小姨,舅媽這些人年輕時候走南闖北走過的路,留下的身影,屬於八九十年代的記憶在這本老相簿里展露無遺。

  外公過世很早,才四十幾歲,留下風韻動人的外婆和幾個花樣年華懵懂的孩子。他是個沒良心的短命鬼,外婆常這樣說。外公過世的時候只有母親一人已出嫁,印象中外公來過家裡一次,與外婆一起,是一個很深的夜晚,打着昏黃的手電筒,提着一隻鴨子嘎嘎叫,混着鄰居家裡的狗叫聲。母親打來燈,起床為他們煮了面,霧氣騰騰,他們嘀嘀咕咕不知聊了些什麼。坐了一會兒他們就走了,臨走前來到我和姐姐的房間,沒有叫醒我們,看了一眼。那時候我們被狗叫聲吵醒,正在裝睡。童年裡關於外公外婆的記憶總是帶點神秘色彩。

  老相簿里有外公外婆的兩張合影,坐在古老的藤椅上,穿着藏藍色略顯舊的布衣,打着補丁,他們依着陽光,暗黃的臉上掛着淳樸的笑容,外婆梳着兩隻羊角辮。外婆常說,她不記得這是哪個時候,過去的一切對她來說有時候更像一場夢。她是個無能為力的女人。

  外公過世的那天,外婆沒有哭,一群還沒長大的孩子不懂任何禮數,局促着不知道做些什麼,他們的眼神里明顯透露着恐慌和畏懼,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感受到死亡。村裡的長輩們幫忙打點着喪事,一個家庭就在外公合眼的那一刻這樣散了,無奈寫在每個人無辜的臉上。有一個女人哭得最兇猛,哭聲從山的這一頭漫過那一頭,聲嘶力竭,停不下來。她是外公的娘親,八十幾歲了,身體矯健如飛。那一天,當著所有人的面,她把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牙齒全部活生生敲掉,滿口的鮮血和着白牙吐了出來。她總說,她命太長,上天對她不公。也許我曾經見過這一幕,硬生生的不知道被誰拉走了鎖在樓上的房間里。院子里的哀嚎聲從未停止,配着哀樂一起,響了幾天幾夜。我看着黑暗的房間里的姐姐朝着窗外望,一動不動。對於童年的記憶,大概我們是一樣的,不停的被轉移,不停的在黑夜裡叫醒。

  外公過世后,未成年的舅舅,小姨全部拎包出門,開始了漂泊之旅。聽母親說,是外婆趕他們出去的,當他們一個一個拎着包,揣着些零散的錢,走向不知名的地方尋求生活的時候,外婆沒有哭,所以她常說,她是個狠心的女人。

  常年都是外婆一人在家,守着幾十年的老房子,養了只貓,總愛在夜裡叫,連上門乞討的人也不敢上門。她從不與鄰居來往。我常想,那些年她是怎樣度過的,她沒有像別人一樣跑到山上墳墓前去哭泣,也沒有出家吃素念佛。每年大年初二我們去外婆家拜年,偶爾寒風吹得木門吱吱作響,我們總會瞪着眼互相看着,背後發寒,不敢說話。外婆總說,怕什麼,還不是那個短命鬼,似乎,她對他仍有怨言。

  失去頂樑柱的家庭在村裡是沒有任何地位,備受歧視的,每當過年時候的祭祖拜神,都是最後一個,舅舅們因為年輕不懂規矩,常由叔父帶着,常年在村裡抬不起頭,而外婆是不聞不問的。她是個無能為力的女人。她不是悍婦,沒有成為全村人的仇敵,她沒有用她的潑辣去捍衛一個女人的尊嚴,一個家庭的榮辱。

  多年後,舅舅們都從外地工作的地方帶回了外地妻子,小姨後來也出嫁,外婆總算露出了一點欣慰的色彩,她也當上了奶奶,外婆,有外孫,外孫女,孫子,孫女。她也像村裡的那些寡婦一樣,成為了一個普通的老婦人,守着空巢,帶着孫子孫女,和兒子兒媳婦一年一見,再平常不過的生活。似乎這一回外婆終於平等了,和所有村裡的女人一樣,完成了一個農村女人的一生的使命,只不過她什麼也沒有做,沒有去為孩子相親,沒有去找媒人。她是個無能為力的女人,大概外公合眼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她失去了成為一個厲害角色的資格,因為已經沒有機會騎在一個男人的頭上。這是她的命。

  多年後,當我們坐在院子里一起喝着茶,翻着老相簿,說起當年舅舅小姨們走南闖北的事兒,初生牛犢也好,討生活也罷,每個人都掛着笑容,眼含淚光,而我則靜靜的聽着,十幾年後的我出了校門,來到了陌生的城市,接觸到了工廠里未滿18歲的童工,我才能體會到他們的勇敢與堅強,美麗與哀愁。

  照片里小姨基本上是男孩兒裝束,舅舅們也是一副流氓痞子樣,千篇一律。有時候我們不免開起玩笑來,他們卻說,只有這樣,別人才會怕你,才會不敢侵犯你,這是謀生的手段,也是道理。那一刻,我沉默了,心痛着,遠遠的看了看外公的墳墓,在山的那一頭,而另一頭,則連着他的母親。她是外公過世幾個月後自己穿好喪衣,在炎熱的夏天,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的一個相信命運的女人,一個普通不過的農村婦女。

  多年後第一次在外婆家住,住在閣樓上的我倚着窗,看見外婆一個人坐在院子里那顆槐樹下,在皎潔的月光下,蒼涼的手緩緩翻開了老相簿。我看着她的背影,月光下她的白髮,她蜷縮的身子,那一晚的月兒,比八月十五更圓,那一晚的月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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