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_3000字

艷陽高照下，院子里，牡丹綉着活計。那是件紅襖，嫁人時才能穿的。看着院里的羊，牡丹想着哥哥，綉上了一株並蒂蓮......　

　　（一)　

　　頂着如火的大日頭，哥哥在溝子里放羊。羊都很聽話，老老實實地掘草吃。哥哥一個人躺在坡上，望着天，想着牡丹。　

　　哥哥，是村裡最勤快的男人，地理得好，牲口也管得塌實。　

　　牡丹，是村上最巧的女人。　

　　（二）　

　　每天中午，哥哥都在山下放羊。牡丹總是要做最好的飯給哥哥送去。　

　　其實每天很早的時候，太陽剛翻過東邊的山，牡丹就放下綉活兒，給哥哥弄吃的。都是挑好的做，有時還偷些家裡的白面，給哥哥烙個饃。做好了，她就急忙送去。可每次到了山頂，看見了哥哥，卻又不敢下去。牡丹喜歡一個人站在山崗子上，遠遠地看着哥哥放羊。　

　　日上三竿，哥哥知道牡丹來了。他站起身，抬頭向山上望。傻愣愣地遠看着有一個女人，抱着個筐，也傻愣愣地正瞅着他。這個女人結實，粗手大腳，臉曬得黑，可透着紅，一雙大眼睛總像有說不完的話。這就是牡丹。這樣的時候，哥哥總是要亮起嗓門兒，唱一支山歌。　

　　別看哥哥是個好把勢，可是見着牡丹卻什麼也道不出來。有好幾次，他都想衝上山坡，跟牡丹說點兒什麼，可總是怕。牡丹也怕，每次她看見哥哥要上來，就撂下吃的跑。不過也跑不遠，跑兩步，就停停，再跑兩步，最後乾脆就找個地方躲着。一雙大眼睛偷偷地看着哥哥把東西吃了。　

　　多數的時候，哥哥只是站在山下唱山歌，牡丹就坐在崗子上聽。哥哥嗓門兒亮，能唱得好遠。歌聲沿着山樑往上爬，直爬到牡丹身邊圍着她轉。倆人就這樣不說一句話地待上好久。直到吃的涼了，牡丹再跑開，再藏着，等哥哥上山吃完了東西，再抱着盤兒啊、碗兒的心滿意足地回家。　

　　（三）　

　　哥哥是個好把勢，別看沒文化，又寧。卻總有好人家向他提親，願意把閨女嫁他。村裡的人都說他好，勤快，有力氣。可他卻從來沒有應過其中任何一家，因為他心裡早就有了個牡丹。　

　　那還是挺長一段時間以前的事了。那時侯哥哥還小，牡丹更小。一天，哥哥如往常趕着羊下山。可不一會兒，就聽見老母羊“咩咩”的叫喚了起來。哥哥知道，這是老母羊要下羔了。可他沒見過，也沒給老母羊接生過啊。這個寧種不會幹，卻還是硬着頭皮干，他怕人笑話。不會就是不會，哥哥幫了倒忙，老母羊跪倒在地上，流了很多血。哥哥哭了......　

　　這時候，牡丹剛巧經過。大眼睛瞅了下哥哥，又瞅了下羊，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捋了捋老羊的腦袋，又捋了捋羊的肚子。沒兩下，老母羊便不叫了。哥哥笑了。牡丹讓哥哥按着羊，不讓羊掙，自己仍是捋着羊肚子。哥哥按着羊，瞅着牡丹，心裡想：這是個好女人，能是個好媳婦。牡丹捋着羊肚子，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頭落下，劃過她晒黑的臉龐。牡丹瞧着哥哥，啥也沒說，臉紅了，心裡不知是咋想的。　

　　沒大的工夫，羔兒生出來了。小傢伙身子弱，站都站不穩。牡丹擦乾了羔兒身上的血，要走。哥哥張了口：“我...我也不會養,你帶走吧...”　

　　“我...那是你家的。”　

　　“你...你拿回家養吧，我也養不好。你要是養好了，我再要回來”哥哥憨笑着，撓了撓頭。　

　　“那...好，你可得要回去”牡丹臉又紅了。　

　　“好~”話音還沒落，牡丹就抱着羊跑了。　

　　從此以後，羊羔兒就一直養在牡丹家裡；哥哥的心也栓在了牡丹身上。　

　　直到羊羔兒長大了，倆人也長大了，長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可是無論哪家提親，倆人都沒答應過。問他倆，也沒人道出心裡的小九九。　

　　（四）　

　　日子在平淡中一天天地過着，牡丹和哥哥仍是沒說過什麼話。每天，牡丹仍是做好了吃的，日上三竿，跑上山崗，聽哥哥給她唱山歌......　

　　直到有一年，連着幾個月的大旱。山壟子間好幾個月沒有下過一滴雨。地幹了，莊稼蔫了。牲口缺水，一個個渴得干叫喚，然後一個個渴得死去。村裡的人也活不下去了，幾個月了，河枯了，井幹了，溝里連塊濕泥都挖不上。　

　　再這樣下去，村裡人都得活活渴死。可人們束手無策，婆姨們只能湊在村口叨叨，男人們也想不出辦法只能原地轉圈圈。　

　　這時候，只有哥哥站了出來。這個寧種說他要去找水，而且非得把水找回來。牡丹高興極了，她打心眼兒里願意哥哥能有一番作為。可是村裡的老人說：“這大旱的年景，一個人在荒山野嶺里，怕是找不到水就要累死、渴死。”牡丹怕了，可是哥哥不怕。他的心犟得就像個羊犄角，轉着圈地向上擰，像是要扎破個天。　

　　起程的前一天，哥哥沒有下山放羊，他在家裡整行裝。牡丹跑到山上等他，想要攔着他。可直到日上三竿，一雙大眼睛什麼也沒有望見。　

　　（五）　

　　起程那天，全村人都上村口給哥哥送行。村裡人吹着喇叭，放着鞭炮，像是送英雄。哥哥尋了一圈也沒有尋着牡丹，便背上一泡水出發了。那泡水，是全村人湊的，它承載了全村人的希望，還有牡丹的眼淚。　

　　牡丹沒有去送哥哥，她怕，她怕見着哥哥，怕見着哥哥哭，怕哥哥見着她難受。她又怕，她又怕再也見不着哥哥了。她知道哥哥這一走凶多吉少。她抹乾了眼淚，穿上了綉好的紅襖，跑到山崗子上望着哥哥。她望見村裡人隆重地把哥哥送走，又望見哥哥一個人孤單地踏上行程。她想喊，喊哥哥回頭看看她，看看她身上的紅襖，看看她美不美，她想作哥哥的新娘子。可是她什麼也沒有喊出來，淚水又一次從心底涌了出來，落在那株並蒂蓮上。　

　　哥哥走了，沒有回頭。可他心裡想着一個別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如果能活着回來，他要娶牡丹......　

　　（六）　

　　找水的路途漫長而艱險，哥哥翻了幾座大山，卻還是沒有走出干硬的黃土。哥哥一連走了好幾天，直走得破了草鞋，爛了衣裳，眼窩陷了下去，嘴唇乾得朝外翻着。水快喝沒了，可是什麼也沒找到，哥哥越發地覺得頭頂上的太陽大了，也越發地明白了老人們口中說的兇險。可他仍是繼續走了下去，因為他寧，因為他知道，村子里有牡丹等着他。　

　　一連好幾天了，牡丹沒有做吃的，也沒有綉活兒，只是穿着她的紅襖坐在屋裡等，要麼就是伺弄院里的羊。牡丹想：哥哥能回來，他是大英雄。她高興。牡丹也想：哥哥也許就回不來了。她哭。　

　　（七）　

　　直到一天中午，又是日上三竿的時候，哥哥的水終於喝完了。他上了絕路，如果再找不到水，自己就要永遠地倒在這兒了。可他就是寧，就是埋頭走着，磨爛了腳底的泡，曬曝了身上的皮。終於，他支持不住了，腿腳開始搖晃，眼神也開始迷離。他眼看着頭頂的藍天和腳下的黃土擰了個個兒，他倒在了地上，眩暈地掃視着周圍的黃土。似乎，他乾枯的眼睛是他身上唯一能動的部分了。　

　　焦黃的土地圍繞着他，山巒溝壑間，他彷彿和螻蟻沒有什麼區別。　

　　猛然間，他在黃土裡尋到了一點紅色。那是一點極艷麗的紅，釘在黃土山上。哥哥爬了起來，他又有了力氣。他走得近了，看得清了。那是一株牡丹，孤零零的一株牡丹，翹楞楞地生在黃土山上。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生上去的，但這土山上的一株牡丹，卻給了哥哥希望。哥哥跑了過去，如剛學會跑步的孩子，開心，卻又容易跌倒。他跌倒了，倒在了那株牡丹前。　

　　哥哥看着那株牡丹，那樣紅，那樣美。這風沙里生成的牡丹，毫不水靈，卻是無比的艷麗。　

　　哥哥把這株牡丹採下，死死地攥在手裡。精疲力盡的他彷彿看見遠方的山崗上，站着一個穿紅襖的女人。這個女人結實，粗手大腳，臉曬得黑，可透着紅，一雙大眼睛總像有說不完的話。哥哥努着最後一絲力氣，唱了一支歌子，然後，閉上了眼。　

　　突然，一道閃電貫通了天地，轟雷將世間的生靈都驚醒。院子里的羊歡騰了起來，牡丹知道是哥哥找水回來了。她連忙跑出屋去，卻沒有見到哥哥的身影。　

　　剎那間，烏雲遮蔽了天空，兇惡的日頭不知了去向。一場甘霖降了下來。大雨潤濕了土地，澆灌了莊稼，喂足了牲口，也給人們帶來了生機。牡丹明白了，這就是哥哥給村裡人找來的水。可是哥哥呢？哥哥為什麼還不回來？　

　　哥哥倒在了黃土上，緊攥着牡丹，睡着。直到大雨把黃土變成了泥濘，哥哥睜開了眼睛。哥哥的眼睛濕潤了，像是雨點打濕的牡丹。　

　　雨點落在牡丹的臉上，綻開了牡丹的笑臉；雨點落在牡丹身上，也綻開了紅襖上的並蒂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