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訪

　　接到父親的密旨讓我去探望他曾經的一位部下劉伯。他給我一張紙條，上面龍飛鳳舞着詳盡的地址門牌。

　　我九道十八彎總算找到了那個地方，處在燈火闌珊處，不足一百平米，裡外二間。原先是一家書店杵在那裡，以五元一斤氣死人的價格行銷着古今中外的歷史名著，書籍堆積如國庫十年的糧食儲備，大有與日趨繁榮的經濟一拼到底的英烈。劉伯在書店老闆未“跳樓”前便把書店頂了過來，改裝成有門有面的亭榭。

　　此亭榭絕非專供文人雅土吟詩作畫而設，實則有備它用。門外招牌上，四個白色醒目大字“心理諮詢”格外俠氣，彷彿是四位帶刀劍客，機靈而神秘地看着陌落行客。

　　劉伯一退體后就走馬上任，身兼數職。既是總裁又是員工。如今這行業聽起來超炫，像富貴人家的小姐一樣，有來頭的少有眷顧，對於貧窮人家的小伙只能望洋興嘆。此處陷於車水馬龍，高炮音響的洪流中，難得的肅穆寧靜把武漢的天空裝飾得分外另類。

　　“modern”的行業，玩的就是出類拔萃的心理戰術，而不是人云亦云的copy。只是自告奮勇前來的咨客成了門可羅雀的代稱，諸多“假病人”以探測者的身份來諮詢其周邊人事。真正心理有黑子的人一般真人不露面。

　　我站在劉伯最不注意的地方上下搜索他隱蔽的孱弱，看不出他在生活上有哪一點的不如意。起碼人家現在已是一家公司名正言順的老總。實在搞不明白為什麼父親非要我來資助他？劉伯精神矍鑠，分外健談，面色和體質看上去比父親還好。對他命運不合理的臆測我甘拜下風。為了不讓劉伯懷疑我此次前來的動機，我端直身子坐在一張凳子上，顯示出我對自身心理問題的分外擔心，急需得到他指點迷津。我說我覺得生活毫無意義，十歲就想當和尚。說完羞愧地低下了意氣風發的腦袋。

　　“我該怎麼辦？”抓耳撓腮的我，手足無措。他笑了笑，像看三歲幼童一樣的眼神看着我。

　　“你的問題我自有解決之道。先聽我講一則故事。”他和藹地說。

　　曾經有一位小男孩因患脊髓灰質炎落下了瘸腿，生活憂鬱悲觀，不愛與同學們一起玩耍遊戲。一個明媚的春日，小男孩的父親從鄰居的家裡討回幾棵樹苗，讓孩子們一人一棵自己栽種自己管理，看誰的樹苗長得最好最快，長得最好的就賞給他最心愛的禮物。

　　孩子們聽后喜不自勝，搶着提水澆灌。小男孩也想要禮物，但是自栽種后就不想管理，尤其看到兄妹們為了得到喜歡的禮物高興地呵護樹苗時的用心勁，小男子的心就冷了，他希望自己種的那棵早點死去，禮物也不想要了，他想即使有了禮物自己因病症導致的形體殘缺又不能恢復。幾天後小男孩突然想起要去看自己種的那棵可憐的幼苗是否死了，這一發現讓他異常驚喜，小樹不但沒枯萎而死而且長勢出奇地好，比起兄妹們的還更鮮嫩更富生機活力。

　　父親兌現了當初的承諾，給小男孩買了件心愛的禮物還大加表揚了他，還說他以後一定能成為一位出色的植物學專家。小男孩聽話非常自信一改往日的悲歡情緒，變得積極樂觀向上起來。

　　一天晚上，小男孩在床上輾轉難眠，夜色如水，小男孩想起老師說過的話植物一般在夜間生長，為了證明老師說的話是真是假，他輕手輕腳地跑到後院去看他的小樹苗，這時令他大吃一驚，小男孩表現有人正用勺子一點點地往樹根處潑灑着什麼，頓時他一切都明白了，原來是父親一直在暗中培養他的小樹苗，為了怕他發現所以他才會選在夜深人靜地時候出來給他的小樹施肥。小男孩返回房間，淚水狂流。

　　幾十年過去了，小男孩並沒有成為出色的植物學家卻成了美國出類拔萃的總統，他就是富蘭克林·羅斯福。

　　接着他說起自己，那時他8歲，父母出外經營生意，母親便把他送去外婆家。衣食住行全部由外婆統管。念及他從小無父母疼愛，可憐兮兮，他的舅舅與舅媽對他是格外關照，處處依他順他，比對他親生的孩子還好百倍，好吃好玩的都優先留給他享用。這一切的優惠待遇表弟是看在眼裡，憤憤不平，不服又不好明說。日積月累，形成了鬱結。有一天表弟在學校闖禍，被人痛打了一頓，當時表弟派人讓他前去幫忙，他認為是表弟的錯，好漢做事好漢當，所以他沒有出面維護表弟的檯面，表弟放學回來后，忍無可忍，氣急敗壞地找他出氣。罵他：“沒人要的孩子，又黑又丑，不聰明，沒本事，爸爸媽媽都不要你了，才把你丟在我們家，你拽什麼？”

　　“下回跟我注意點，別不識好歹……”說完駕雲而去。劉伯站在那裡，久久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渾身的辛酸一嘟嚕像豪雨頓時淋了他全身。自此，他心中開始萌發出對父母洶湧的恨意。一股無名的火把他幾乎燒廢。得不到別人的肯定，以為自己真的不行，成為一顆毒苗一直伴隨着他成長。

　　表弟無意將他的內心撕破，本來還沒意識到自己的不聰明不白是缺憾，倒過來想想還真是那回事。於是這自卑的魔障從此與他結緣。他越來越害怕別人點他的痛處。所以在讀書時分外刻苦用功讓自己處處聰明，喜歡爭強好勝以此來強大內心的薄弱。

　　中國的父母很多在教育未成年子女的問題上總是吝於讚美鼓勵自己孩子的長處，羞於給孩子一個熱吻或一個擁抱。擔心孩子受到表揚會趾高氣昂不服自己的管教，自此會變得更加飛揚跋扈。於是多多提醒強調的是孩子的不足和缺失，讓他們在這弱處上發力為日後出人頭地打下根基。哪知在這種家庭環境下長大的孩子極易形成敏感自卑的個性，發展得好會成為言聽計從的“好孩子”，不好的成為大逆不道的逆子賊黨。他講散文大家林清玄這點做得非常出彩，哪怕自己的孩子到了成年，每遇到孩子有困難或是表現出色時都會及時給孩子一個溫暖的擁抱，林先生一直堅持這樣做哪怕到現在也是一樣。這樣的嘉獎遠遠讓孩子覺得踏實而溫暖。

　　劉伯的父母長年在外，絕少表揚讚美他。得不到承認與肯定的劉伯即便走上工作崗位，總覺得孤軍奮戰勢單力薄，怕別人指責其不足，亮他的黑點。不允許自己有所閃失。直到在一家手機公司幹得非常出色的時候，聽說公司要提拔一名人員為華中地區的部門經理。候選人當中他斷定應該有自已。那天下午上司找他談話。開口便說，你在為人處事方面要儘可能低調，別太急躁，大大發揚團隊合作精神，但是……

　　話未說完，劉伯拍案而起，一句，我無能，我走！氣得他渾身發抖，揚長而去。

　　害怕被人小看成為他身上的巨災，這災難的磨礪與淬鍊讓他成為生活上殺敵無數驍勇的悍將。聖戰便是他克服內心虛弱收穫榮耀的力量本源。那時的心智如野獸，對於小看自己的人都會控制不住上前嚙咬一口。

　　後來有人告訴他上司找他談話的目的就是想聘任他，但是……後面正要說到他的豐功偉績時，他卻不等上司把話說完，發飆走人。還有他的父母讓他留在外婆家就是因為他自小聰明，父母立志縮減一切開支要把他培養成才，根本不是不愛他不管他，只是想外出賺更多的錢讓他能上高等學府。可是他的父母從來沒有告訴他這些。

　　劉伯的話一下戛然而止，眼淚開始在眼眶中周旋，他牽袖抹淚，雙肩抖動。消瘦的身影在喧鬧的都市橫野有一種攝人魂魄的堅定力量，超出肉體凡胎所負，讓我不敢正視。他不需要外援，毋需扶持，猶如黑夜沙漠中的白楊，站着就是他千年不倒的姿態。我擔心此刻有風進來，會將我心中的那滴淚吹出。其實他所追索的目標早已抵達歸途，但是內心至剛至柔的秉賦讓他為自己多年來的頑強不屈而抽刀斷腕。那麼這些淚就算作是抽刀斷水不更流的無力釋放吧。不是沒有人幫他炊滅身上火燎的痛，是他自己不斷加大自卑的重軛讓身心一直在與不必要的力量抗衡。我想當年那震撼的一擊是真的把他的心拍碎了，也拍醒了，以致於他如此強烈要置辦一家公司來救贖一樣如他有類似“心理缺失愛”的人群。

　　看着他淚眼模糊的臉，我的心開始緊縮起來。想不到一生強勢的他還會有這樣的兒女柔腸。這心都是上鎖的不是，心結解開了就是柔軟的愛。

　　我試探地問，有人看好您公司未來的發展前景，想注資50萬的啟動資金，如果虧損，投資人一文不要，您願意接受其人的請求嗎？

　　劉伯伯哈哈大笑，說，這世上有很多的好心人我不否認，這是我的幸運。不過我缺的不是錢。用我一生的辛苦所得來經營一個沒有經濟回報但可以救人的事業，哪怕虧空也死而無憾。

　　我看不出他有絲毫讓人幫助的意味，我想我這趟的行走真是失敗得有些諷刺。

　　我愧對父親的旨意。劉伯他哪知道，當初那位竭盡全能想提拔他的上司就是我的父親，而我父親為了回報他對公司立下的汗馬功勞一直在創造給他再踏高峰的機會。

　　人間之所以有歡味可奔，在於眾生苦聚的道場，有視眾生之災為自身之災，視眾生之痛為自身之痛的一幫中堅力量。他們要在荒蕪處種植綠野，他們要去大海里繁殖富饒，他們要在星空中編織瑰麗故事。

　　此處方寸之隅，如荒漠中的清泉。漂泊的人可以在此靠岸，荷擔者可以缷下包袱，惡疾者可以就此醫治。我們不需要在黑暗的雨夜急行，我們不必坐在湍急的河灘上哭泣，我們更不必乞求他人的呵持。這反倒讓我覺得父親的事業是多麼渺小無力，而真正要資助的人應該是我的父親。

　　劉伯說他的公司對所有人全部免費提供幫助，意在人生晚年着實為社會也是為自己干點實事。不求什麼只求心安理得。

　　坐了一個多小時，我的問題無需作答而瞭然於胸。只是想起父親交於我的重任，難免有些心怯。我裝作大膽地問：“這裡還需要人手嗎？您覺得我如何？”

　　劉伯的笑像蝴蝶飛出了草叢，說，那要你真正熱愛。

　　我領着他的話，得勝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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