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下中農駐校記??

　　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無論大學、中學還是小學，校領導幾乎都成了“黑幫”、“反動學術權威”或“劉少奇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在學校的代理人”。校領導班子癱瘓了，秩序混亂了，門窗被砸碎了，武鬥不斷升級，學校成了造反派肆意橫行的天下。為了制止武鬥，恢復秩序，促進革命大聯合，根據毛主席的指示，在城市，由“工宣隊”進駐學校，在農村，則由工人階級最可靠的同盟軍——貧下中農管理學校。客觀地、歷史地講，當時派“工宣隊”、“貧宣隊”進駐學校對於制止武鬥、穩定混亂局面還是發揮了一定作用的。如進駐北京大學的工宣隊員就有五名被造反派亂槍打死，他們用鮮血和生命喚起人們結束武鬥，結束動亂。?

　　當時，農村流傳着這樣一句話，哪裡的房子沒有門窗，哪裡就是學校。我們村的“貧宣隊”進駐學校以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看住玻璃。村小學校的玻璃倒不是因為武鬥砸碎的，而是晚間被人偷走的。“貧宣隊”共四人，二人一組，“蹲坑”死守，終於將竊賊當場擒獲，遊街示眾，“貧宣隊”名聲大振。“貧宣隊”進駐學校，確實使學校面貌發生了變化。他們以校為家，他們從生產隊要來塑料布，把漏風的門窗堵好。還起早到學校，給每個班級生爐子。老貧農魏大掃帚舊社會給地主當長工，一把大掃帚掃出了信譽。土改時掃農民會的院子，後來又掃生產隊的院子，現在又掃學校的院子。我對魏大伯說：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您老是一把鐵掃帚掃乾坤。魏大伯說：賀龍鬧來鬧去鬧成了黑幫，我這大掃帚可別變成了黑掃帚。他們敢於管理學校秩序，對頂撞老師的“刺兒頭”毫不手軟，敢管敢罵甚至敢打。有一天，這幫“刺兒頭”們鑽進高粱地，用彈弓向老貧農“天老爺”射擊，將“天老爺”的腦門打了一個大包。老貧農可不管什麼路線不路線的，他們認為學生就得學習。他們用毛主席語錄教育學生：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學生以學為主，兼學別樣。誰不學習他們就找誰的家長告狀。?

　　1974年，“貧宣隊”撤出，由大隊治保主任欒大哥管理學校。這位欒大哥，外號“大眼睛”，眼睛一瞪誰都怕。進校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善學校環境。他從漁業組要來兩立紅松木材，修好門窗，上齊玻璃。又拉來一車石灰，讓師生動手粉刷教室。同時，間伐幾十棵大楊樹，做了一百多套桌凳。有了好的學習環境，老師們愛教，學生們愛學。他還別出心裁，考試排大榜，對取得前五名的，讓師生敲鑼打鼓給家長報喜。當時公社教育組組長老賈對此捏了一把汗，對我說：“小鄭，這可是典型的回潮哇！”欒大眼睛對我說：“兄弟，別管那一套，咱干咱的。”實踐證明，我們干對了。在恢復高考以後的前幾年，我們村共有一百多人考上了大學和中專，欒大眼睛的兩個兒子都考上了重點大學。我們學校的老師有七人考上了大學，使我們村成了遠近聞名的“狀元村”。現在回思這段往事，欒大眼睛功不可沒。?

　　“貧宣隊”的到來，也給老師們帶來了實惠，其中重要一條是改善了老師的生活。這些人都是村裡的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能從生產隊整來蘋果、花生、大豆、大米、豆油等，幾乎每周都能打一場“平伙”，大碗喝酒，大塊吃豆腐，其樂也融融。在那物資緊缺的年代，能享受到如此待遇，實在是一種福分。輪到欒大哥管校，他的權力就更大了，海邊漁業組的魚、蝦、蟹都能要來。“貧宣隊”給老師帶來的最大好處就是保護了老師，他們禁止小學生貼大字報，禁止斗老師，阻止城裡的紅衛兵擾亂小學校。他們用最樸素的階級感情維護着小學校的教學秩序，把農村小學因“文革”造成的損失減少到最低程度。“貧宣隊”員中也有素質較高的，這些人後來演變為“民師”，我們公社就有三位學校的負責人是由“貧宣隊”負責人演化而來，有的轉為公辦教師。?

　　貧下中農管理學校也出現了不少笑話，有的成了“經典”笑話。一是讀錯別字，其中有社會上廣泛流傳的“戰士指看南奧，更加悠悠忽忽”、“妖為鬼或必成災”等。有一天，中心小學“貧宣隊”長吳麻子給老師們讀報紙，只聽他讀道：“毛主席的好戰士一門台——”老師們一聽，笑得前俯後仰。吳麻子問大家笑什麼，一位老師說：是毛主席的好戰士——門合，中間那個大橫是破折號，不能念成一。吳麻子麻臉兒漲得紫茄子一般：什麼“破鞋”號，毛主席的好戰士能搞破鞋嗎？從此，吳麻子得綽號“一門台”，至今流傳。林彪摔死後，開始批林批孔，我們村小學繪製了《柳下跖痛罵孔老二》宣傳板。宣傳大會上，老貧農林大伯激動地喊起了口號：向柳下同志學習，直罵孔老二！我對林大伯說

　　：不是柳下，是柳下跖，他是春秋時期的人。林大伯說：現在剛剛上冬，春秋時期也是同志么。二是說粗話。當時的政治課由“貧宣隊”員給上，大多是“憶苦”課。上課一開始，孩子們先背誦一段兒歌：“紅小兵，地頭坐，貧農大爺來上課。資本家，狗地主，害咱窮人代代苦。”然後由貧農大爺講課。那天，林大爺講到動情處，開始罵了起來：這些狗養的地主老財，我操他個祖宗！他媽了個屄的不拿咱窮人當個屌人，他大斗進，小斗出，賊他媽個屄的喪良心！林大爺罵得越起勁，孩子們笑得越起勁。林大爺又罵道：媽了個巴子的，你們這幫小屄崽子，一點階級感情也沒有，你們的良心叫雞巴狗叼走了？?

　　一晃兒，四十幾年過去了，貧下中農管理學校已成為歷史。這段歷史是古今中外教育史上絕無僅有的。它給了我們太多的疑問和思考，給了我們太多的苦澀和辛酸。我們村小學的一百多個“狀元”實在是不幸時代中的幸運兒，而絕大多數同齡人卻成了那個時代的犧牲品。歲月留給他們的是野蠻、愚昧和無知。但願“知識分子挑大糞，管學校的沒學問”成為永遠的歷史，成為我們走向文明的歷史教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