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 香

　　五月，陽光明媚。妹夫一家終結了祖居平房的歷史，連同棚廈區的千家萬戶搬上了新樓。久別重逢有說不盡的話，喬遷之悅更讓人興高采烈。酒喝高了，醉倒了鄰里，醉倒了友朋，也醉倒了我這來自郊外的娘兄。

　　一覺醒來，頭腦清醒了許多，感覺室內氤氳着濃濃的香氣，窗外已明。

　　我自語：“城裡人真有品位，這香水噴的，熏人。”

　　妹妹聞聲進屋，笑我“老外”，言“哪有什麼香水呀。這是高爾山遣風送來的花香，相當給力。”

　　聽來羨慕，遂問妹今夕何夕？她瞅瞅牆上的掛歷，告之五月二十八。我起身驚叫：“好日子！”

　　踱步走出嶄新的樓群，陣陣幽香襲來，心中一片清涼世界。高爾山坐落在小城的東北，距妹妹的新家僅一路之隔，我於是尋香近了山麓。

　　山上，那斑駁的古塔，雕梁畫柱的樓閣，以及逶迤向上的石階並不陌生，唯不知何時現得如此廣袤的槐林。芊草蔓沒中，槐林挺拔，根根軀幹撐起無數傘狀的花冠。碧色的葉屏間，串串槐花，白光燦燦，似珍珠貫線，鞭掛枝丫。花蕾炸開，花心朝下，汩汩馨香沁人心脾。

　　不曉哪來的幾隻蜜蜂，煽着翅膀，嗡嗡然，朝槐花纏綿過去。於是開啟內存，從遙遠牽來一串蜂兒的記憶。

　　三十年前，我在中學任教，與對桌的田老師情同兄弟。他瘦高個兒，一張和善的臉。同事們贊他人好，課講得好，業餘養蜂在十里八村也很有名氣。他曾對我說，其實生活中並不缺少甜美，關鍵在於如何發現。本地可採的蜜大體有四種，即槐樹蜜、椴樹蜜、杏條蜜和菊花蜜，而首推的要數槐花蜜。每年的陽曆五月二十八，正值槐花盛開旺季，若屆時沒有暴風雨，槐蜜豐收無疑。反之，風吹花落，雨打粉濕，養蜂人不說，連蜜蜂也會瘋掉的。

　　追根溯源，有關蜜蜂的故事都是田老師給的。餐余課後，他常滔滔不絕給我描述蜜蜂的習性。據他講：蜜蜂識家，不管主人的蜂箱挪動幾次，移至何處，只需在箱口掛根紅布條兒，蜂兒即使飛得再遠，也會牢記家門的“紅”。蜜蜂勤勞，它們朝出暮歸，櫛風沐雨，在其短暫的生命里始終在採擷、釀蜜，直至累死。蜜蜂紀律嚴明，每次歸來，門衛若發現任務完成的不佳，肚子不夠豐滿，將令其返回重做；若查出歸者在外蜇了人，身上缺了“零件兒”，門衛會奉命將其就地正法。蜜蜂尤其具備誓死捍衛家園和勝利果實的精神，倘若外敵入侵，戰爭踐踏了和平，它們會全員披掛，短兵相接，血戰沙場。或擊潰來犯，或全軍戰死，沒有一個逃兵。

　　記得一天早上，田老師一臉愁容地進了辦公室，放下挎包，呆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抽煙。我見狀上前搭話，他茫然地看着我說：“我的蜜蜂全沒了。”並猜測，多半是有人倚仗蜂群壯，暗中動了玄機，可能將框上的蜜搖凈，再用噴洒蜜水的招數使兩地蜂箱隱形相連，造成他的蜜蜂在很短的時間內全部陣亡，蜜被洗劫一空。

　　“那您今後還養蜂嗎？”我試探着問。

　　他激昂地回答：“養，堅決養。明年、後年，我要招兵買馬，養出全村最壯的蜂群，養出百萬大軍！”

　　養出百萬大軍，談何容易啊。兩年後，當野菊花開遍山崗的時節，田老師匆匆來到我家，述說了蜂兒的遭遇。前段時間，他所在村為防治高粱害蟲，大面積噴洒了農藥，蜜蜂接觸了含葯的花粉，於是三軍將士已毒死過半。他與我商議，擬將余部遷往我家，緩解態勢，救救蜂兒。

　　秋風起，層林盡染，撥開交錯的藤條，走着崎嶇的路，我去迎田老師。他來了，挑着厚重的蜂箱，由遠及近，腳步好沉重。山道彎彎，扁擔彎彎，人也彎彎……

　　朝日，一輪火紅的朝日躍上東方，紫氣東來，將晨曦中橫亘沃野的高爾山塗得滿眼金紅。千年古塔啊，歷經風雨，仍高高佇立山頂。滄海桑田，枯榮換化，您見證了三十里煤海的昨世今生。浩蕩的槐林啊，枝海葉浪，蒼蒼莽莽，從山麓一逕覆向藍藍的天際，您將花香和甜美饋予勤勞、聰慧的渾河人！

　　“嘉遁幽人，適志竹籬茅舍。”驀地又想起田老師，記得他曾有過夙願，退休后欲擇林而居，潛心養蜂。屈指算來，田兄已到退休之年，我該馬上動身去見他，並欣然告之：時逢五月二十八，這有一片廣袤的槐林。且天朗氣晴，蜂喧蝶舞，花香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