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這場雨，濯洗了這座城市，用了七十分鐘。

　　這場雨，濯洗了我卑微的靈魂，直到現在，到很久，到很遠。

　　寫給偉大的太陽，和等待了五百年的，日全食。

　　寫給她，寫給雨。

　　轟轟轟——

　　一聲炸雷憑空爆響，灼熱的空氣顫抖，萬物豎耳側目。墨色的濃雲張開巨大的翅膀，驅趕着夕陽里灑滿陽光的金色的天空，怡然地擁有了蒼茫的天地。烏雲，像一滴滴進清水中的墨，悠悠地瀰漫。

　　我站在天地之間，心似水，墨，只消一滴，便全然暗淡。

　　雲層翻滾着，驚濤駭浪一般從西面，北面，東面涌將而來，想起了一九四一年德軍三面包抄莫斯科，洪水猛獸，驕泄自負，終於，陰雲如關上天窗一樣遮蔽了當空最後一片蔚藍，只留西北一隅，看，是太陽！固執地守衛着最後的光明！

　　自由！自由！我看到了！

　　我看到，我看到磅礴的陰霾鋪天蓋地的奔涌，狂妄地張着令人生畏的巨口，蠶食着那片英勇的土地。

　　我看到，看到層析分明的煙雲，前仆後繼，吞沒了太陽最後的一絲紅暈。

　　我看到，我看到英雄的血浸染了她腳下的土地，浸透了那片最後的，自由的土地——殷紅，遍布西方的濃雲，層層漂染，如同迸發的火焰，陰霾顫抖着，現出一種琺琅似的光澤，只有那片殷紅，義無反顧地蔓延，直至中天。

　　自由！自由！為自由而戰鬥！我看到不屈的靈魂，我嗅到死亡的迫近，我感受到生命的意志！為自由！

　　生命，因自由而勇敢，因追求自由而勇敢，因放棄自由而勇敢，因創造自由而勇敢。自由，那一切勇敢的泉源！但生命，愈是渴求，愈是勇敢，愈是背道而馳。

　　淚，奪眶而出。天空與我。

　　雨，悲憤交加，如泣如訴。

　　從沒見過，如此盛大的雨，盛大到近乎奢侈。在這頂讓人窒息的穹蓋之下，竟會有這樣鮮明的跳躍的生機。

　　雨，永遠那樣讓我惺惜。閉了眼，四周儘是雨水崩裂的聲響，灼熱的土地瞬間失去了曾經的威儀，萬物。。。安詳至善至純的沐浴。。。

　　我聽到混鐵的樓梯在雨水的叩擊之下鏗鏘有聲，我聽到汽車車窗此起彼伏的悶響，我聽到樹葉翻飛如群鳥振翅，我聽到億萬盞瓊漿玉露從萬丈高空傾瀉而下、乘風飛翔，在沉醉的風深沉的吐納之中奏響最遼遠宏大的交響。。。

　　睜開眼，望得見的只有千萬里雨遮霧障，煙雲糾纏，上下渾然，天昏地暗。汽車，這工業社會的寵兒，怯怯地躲在城市的角落。雨滴，豐滿如秋收的麥粒，在地面上迸濺，水花高高拋起竟一尺有餘，雨水轉瞬間在低洼處集成變化萬千的水塘——水花兒舞得更歡了。

　　上燈了，人家的窗欞間，透出一點一點溫馨的光，在雨里被完全抹去了鋒芒，只有朦朧的光暈在雨霧中彌散，難看分明。樹，在雨里靜默着，屋亦然，橋亦然。似乎都在聆聽，聆聽雨的傾訴。

　　樹亦然，心亦然。

　　一種沉默但強烈的渴望在我的心底升騰。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恍惚中，忘卻了雨究竟是在傾訴，還是傾聽。

　　我渴望，渴望一個人。雨，聖潔的雨，天空思慕着大地，是你，捎來了天空的思念，潤濕了那顆乾涸的心。求你，為我送一次信好嗎？告訴她，我住黃河頭，君住黃河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黃河水。此水幾時休，此恨幾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告訴她，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卻害相思。

　　求你，求你告訴她，讓她聽到我欲說還休的牽挂。分開的日子，漸漸習慣了因思念而突然地笑，因思念而突然地哭，習慣了用執拗的口吻問自己為什麼，問自己，你怎麼了？

　　心裡這樣想着，口中已無意間輕聲哼唱：讓你擁有會長的的幸福，一天比一天像公主，夢都被滿足。

　　沒有你在身邊，真的很孤獨。

　　雨的旋律，依然在耳畔回蕩，然而，對虛空的恐懼，卻如同池塘的積水一樣膨脹，佔據了我靜謐的心。在一種無邊的沉寂之中，我忽然聽到了心跳的聲音，沒錯，是心跳，是自然的心，跳動的聲音——生命，由偉大的自然賦予，也最終隨她而去。儘管生命有着萬千變幻的形貌，有着天就的分別，但生命，卻遠不止是一種簡單的存在，抑或一種主觀的情感。生命，是一種支持，一種讚許，一種恩典。她超越一切勇力，支配世界，支配自己；她見證奇迹，發現奇迹，創造奇迹。

　　人，擁有生命，卻不一定是真正的生命。

　　猶太教的《塔木德》這樣告訴世人：LILITH是ADAM在伊甸園的第一位妻子，然而出於對神的不滿，她背離了神，在人間與SATAN行淫、亂之事，孕育誕生了惡魔之子LILIN。而上帝則為ADAM創造了另一位妻子，EVE。之後的故事每個人都耳熟能詳，違令偷食智慧樹的果實讓男子和女子受到了神的懲罰，而他們的後人，也因此背負原罪。我們，人類，就是LILIN，就是惡魔之子，也同是帶着原罪來到這個世界的ADAM的後人！

　　我們降臨到此，一生奔波嚮往神的寬恕。

　　所以會有人追求完美。

　　AntonioGaudi，他是西班牙，或言人類歷史上最靠近上帝的藝術家，他以獨樹一幟的理念和無與倫比的天才，創造一個又一個令人目眩神迷的建築藝術品。“直線屬於人類，而曲線屬於上帝”，“美是通向上帝的捷徑，美是上帝無所不在的證據。”他，就是這樣去親手完成那座最終未能完成的神的寓所——神聖家族大教堂。就在一切秩序井然，教堂的輪廓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讓世人投來驚異的目光，似乎一切就要那樣被載入人類歷史的時刻，他卻選擇了在行將就木之時，在自己尚未完工卻毫無疑問傾注畢生心血的建築的地下室里，像修道士一樣生活，直至過世。

　　Gaudi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完美主義者是在需要時願意抽出自己的鮮血，塗抹在應該刷成紅色的牆壁上的那類人。但是他，在最後的時刻選擇了放棄，或者那才是真正的完美，但這一切都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他的死，讓那座城市見證了自己建成史上最大的送葬隊伍。唯一知道的是，沒有任何一位藝術家敢於完成這件殘缺的藝術品，因為他們清楚，天才是無法模仿的。或許他在彌留之際希望告訴人們的是，完美，是只有通過死亡才能完成的作品。

　　我們是不完美的，所以我們需要彼此。而當你選擇平靜，選擇面對，選擇戰鬥，即便你孑然一身，那一刻也註定了你的與眾不同。

　　生命，必不完美。所以我們共同生活，並肩戰鬥，為了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一直相信，雨有着啟迪生命的力量，是偉大的自然，最智慧的言語。看着那樣晶瑩的一滴，落在我的鼻尖，我如夢方醒。就是要這樣的雨才能蕩滌那污濁的氣息；就是要這樣的雨才能濯洗那蒙灰的魂靈；就是要這樣的雨，才能啟迪那些純凈的心。

　　願萬物安詳這至善至純的沐浴。我想着，虔誠地抬頭望去，天空中似乎，閃過了一抹沉着的微笑，雨，倏忽小了下來，風息了，霧散了，只在一瞬。彷彿一個女子，由率真爽直突然間變得恭淑文靜，又如同才聽罷了《十面埋伏》，又響起了《春江花月夜》，一時間在我心間盪起漣漪，那波紋靜靜地，向好遠好遠的地方，傳播開去。

　　雨停了。

　　西方的陰霾消褪，太陽的光芒刺穿雲層化作一道道光刃從雲隙間指向天空，燦爛的光華霎時將這片煥然一新的土地漆上了雍容的色彩，如此華麗，如金鑾殿頂的琉璃。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金色與紅色竟這般飄逸地潑灑，然而更為奇妙的是，粼粼的光在每一片瓦，每一處池塘跳動，彷彿注入了躍動的生命，在夕陽的餘暉里發出耀眼的色彩，我知道，那正是雨。

　　東方的天色，藍得空靈，南天的陰霾尚未散盡，北天已露出了一抹絢爛的銀。白色，黑色的雲，就這樣交織在一起。

　　明與暗，陰與晴，相剋相生。

　　高渺的天空，呈現出了怎樣的一幅圖景，萬物如朝聖般面對着氣勢恢宏的夕陽，黛黑與銀白，在西北方的天際交匯，融合中居然幻化出一隻利爪，低垂着逼近太陽慈祥的面孔，轉眼，那爪子又結成一柄利刃，須臾又盤曲着變做一隻蠍尾——終於消散了，環在太陽周圍，如同勝者的冠冕。

　　我，站在這廣袤的天與地之間。

　　左手，陰霾做洪水猛獸滾滾向南方退去；

　　右手，千里雲陣排山倒海濟濟向中天推進；

　　腳下，是芬芳馥郁的土地；

　　面前，神聖的太陽，頭戴着勇氣的冠冕，手持着自由的權杖，身覆著無邊無際的群山沃野。

　　我，放肆地呼吸，向太陽張開雙臂。

　　——天使重生的時刻已經來臨，讓萬物在恐懼中戰慄。

　　H.L

　　2009.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