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影

　　單行，一個在城區上高中的學生。此刻，又逢周末，他和他的影子，再次踏上歸途。

　　或許，他早習慣了如此單調的行程。太陽依舊由熱烈轉為暗淡，其間的景象，他很明晰，但卻總不覺得有黃昏之一回事。印象中，黃昏很美，美得神秘，彷彿還隱約藏有浪漫，而這似乎與他並不相干。

　　單行喜歡低下頭，看自己在變幻光線下的影子。這是老毛病了，在學校，每有日光，它便審視那獨影，好像能看透並改善自我似的。他渴望徹底開朗，然而悲慘童年留下的創痕，究竟難以根治。儘管他已變了許多，可對於女生，除去基本的問候，再找不出別的話。於是在宿舍，單行便滔滔不絕起來，舍友說他真是把憋了一天的話，都堆在晚上了。那時他確實開朗，可僅是在那時。

　　說實在的，單行急於向女生多說些話，那會很快樂，但確乎難以表達。因而他開始發奮，在學習、體育和藝術特長上，皆漸而優秀，為的是她們主動和他說話。

　　也因這樣，單行考到城區的高中。高一前一個月，他還是一貫的內斂，與同學也並不很熟悉。但之後，單行在學習成績，校運動會，以及器樂方面的不俗表現，使所有人都刮目相看，還給他起了愛稱，見面都親切稱呼，笑臉相迎。

　　最難忘的，還數高一下學期的出遊。路上分組前行，而同班女生，凡見了他，都要和他照相。單行便先是笑臉相拒，而後終是一副盛情難卻，不得不照的樣子。他覺得自己當真比以前帥，雖不很出挑，卻也討人喜愛。回去的車上，一個女生要和他握手，他不解何故，遲疑一下，終於笑着接受。女孩兒說好幸福，大約是開玩笑，可在他，卻真有種甜蜜感。

　　高一很快隨歡笑而過，單行與班內的幾個同學選了文班，高二到了新集體。現在，開學已是一星期，張張陌生的面孔下，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大家不了解他，女生更是沒和單行交流什麼，可原高一的同班女生，一遇到他，照舊是親切的問候和笑臉，這尤使單行欣喜，卻又難受。不過他覺得這也沒什麼，等新的她們注意到自己吧，也許還需一個月，或是更長。無奈，單行這般性格，註定了他的人生，免不去無數個這樣的階段……

　　此刻，出地鐵口，他徑直穿過人群，朝着公交車站，想儘快回家。

　　獨影砸在正前方，眼中只是勻稱的身材，端莊的面龐。他不去想什麼，可能也想不出什麼。四下的光亮，還未退去金色，可又像是浮起些許昏黃，來的凝重，彷彿到成主調。時而有寥寥迅疾而過的步伐，更添些人影散亂的悲戚。條條莫名的愁緒馳騁心間，在飄忽的身上，雖只是淡淡的，可羈絆糾纏得壓抑，似乎嗅到了落日的苦味。

　　恍惚間，單行又將目光凝於獨影上，腦中再次空白，解脫了。

　　到車站，單行一驚，前面竟是她，一個很陌生的熟人。她曾是初三的同學，現在分到一個班，又在此地見面了。因她矮他一塊，即便在班裡，也相距較遠，更因倆人的性格，出奇得像，居然不曾說過一句話。

　　她見到單行，沒露表情，這不得不讓單行疑心起一件事：當他到新學校的第一天，同區同班的她，微笑着向單行打招呼。可單行只因她的頭型大變了樣，竟未認出，也就沒有表示。偏在這時，單行撞見她，卻形同路人，不由得內疚起來。

　　排隊等車，久等不見車來，單行無事可做，又盯起那獨影來，影子無力地躺在冰涼的暮光里，呆板得不行。她呢，從容地拿出本書，靜靜地讀。單行只裝作無意識地看過去，瞧他兩眼，那潔凈明亮，甚至反着光的眼鏡框，配上文雅白皙，可以說俊俏的面容，不論哪個角度看，都是個出列拔萃的好學生。單行一向認為自己長得太正經，因而極少戴眼鏡，不過見了她，還是自嘆不如了。

　　在單行心中，她是極寡言少語的。這點和他像得很，不單如此，倆人的各科成績，雖參差不齊，可總分，卻相近到一定程度，或是位居前列，或是偶然退步，倆人的名次，有如被綁在一起，總相距不遠，初三一模，倆人同分，區里的排名都緊貼着。誰知是不是緣分，不過單行便是這樣記住她的名字的。

　　黃昏下，光線單是黯淡下去。單行瞅着她，不知該說什麼，想用眼神表達，可到底沒這功夫，還是空空的望去。車來了，人直塞進去，到她上車，她躑躅着，小步移過去，又移回來，終而立在站牌下了。她是想和自己同上一輛車？單行這樣想着，且在欣喜之餘，還急切回頭望去，遠眺下一輛車。

　　幸而很快便有車來。她一上去，便坐在最靠前的座——“專用座”前的位子上。單行總愛多想，車來前，便早“謀划”好計策，考慮坐在一個未曾說過話的女生旁，終究不大合適，離遠了，好像又斷了一年同學的交情，太過冷酷，終於決定靠她後面坐。可竟不曾想，她偏偏緊挨在“專用座”前。然而單行也硬是挨在她後面坐了，好在這也無妨，畢竟是直達車，滿座后，不會有人站着，至於“專用座”嘛，不過是個虛設。

　　車已啟動，單行還在苦想，難道性格相近，連心思也能猜到？透過玻璃窗，向外望去，自己的面影沒了蹤跡，反倒瞥見她映在玻璃上的側臉，清晰可見，卻還是獨影。單行想找話來說，誰曾想她拿出份作業，用書墊着，一面寫，間或也停下來，左手緩緩地扶在脖頸上，肘部平穩地放於窗下，看看題，思考着。單行想獨影無言，一個人焦急的心情，莫過於面對一張平靜似水的臉頰，而不知所措。天色漸暗，四周宛若能觸到自己的呼吸——飄渺又稀薄的涼意。單行是何等盼望她的一句話啊，不曉得她是否也這樣想。至少走時說聲“再見”，他下定決心似的想着。然而終於沒吐出來。到站，得後門下車，單行扭曲着挪到門前，她看到他下車，頭也沒回，只是靜靜地寫着。

　　路上，單行隱約有種被戲弄的感覺，有些恨她，當然不是真恨。倆人性格實在太像，況且他也覺得，倘若自己是她，也會如此吧。

　　進而，太陽收去了最後一抹餘暉，風兒輕柔地捲起燈光，漫無目的地四處飄蕩。單行和她，究竟有緣還是無緣，這很難說。然而倆人再近，卻唯有一影，或許獨影的性格，縱使有再多相聚，也終會在飄忽中漸而稀薄。

　　睥睨那僵硬的殘影，他趨向前，一種空虛的高大。胡亂想着，心間的雜亂在撕扯……

　　如若主動吐露一句，便會少許多糾結，可惜單行不懂，大約她也不懂。生命因互牽而可貴，而絕不單是一個“等”。

　　唉，獨影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