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

手機:M版  分類:寫人散文  編輯:小景

  ——神木特殊教育學校:楊宇

  我的母親雖然已經一個人了,已經是走路戰戰兢兢得了。但是,死活不離她住了一輩子的破破舊舊的老窯洞。為了叫她搬到城裡住,我們說了多少回,她就是不聽。沒辦法,我就一有空閑就葛溜回家照應,來彌補自己心上的空缺,避免母親百年後給自己留下終身遺憾。

  我每次回到老家,都能看見滿臉皺紋的我的可憐的四娘。去年她的兒子在神木賭博輸了20萬,活動的範圍由地上轉到地下,就像空氣一樣,蒸發掉了。只要聽到我回去,她是一定要來的。她到了我家,總是站在凳子跟前,總是她穿着下地的一身舊的退了顏色的,看不出是藍色還是灰色的衣服。在我的印象里她永遠是不會坐的,每次來了,最多抽我的一根煙,更不會吃飯,只是打問兒子們的消息。

  苦命的四娘一共有五個兒子。大兒子崇明,已經五十多歲了,老婆得了個心臟病,早已撒手人寰,自己一個人拉扯着兩個兒子,是個苦命人。二兒子忠明,娶得個媳婦,持死造蛋,最後跑了,折騰的他也瘋了,跑得沒了明信。三兒子明明,是一個木匠,會掙錢,可是,有一個害兩個,賭博成性,飢荒拉一屁股。四兒子利民,五兒子小明結過婚,剛剛能立掛住。由於老大立不起桿來,五個兒子就和商量過一樣,誰也不管老人的死活,一年裡躲得不看一眼。也不給老人花一分錢。兩個老人掙命,舊飢荒還完,還新飢荒,無止無休。七十多的人了,靠自己種地度日,平時在神盤路上撿幾個司機扔得喝水桶桶補貼。

  “你知道崇明現在的情況嗎?”雖然崇明老婆死了以後,躲在東勝再也沒有回來,但她也不記恨。

  我說:“他在東勝打石頭,好着呢。”

  “忠明瘋瘋癲癲的,一個人跑在外面,還不知道有沒有命了?”這是她最記掛的兒子,她覺得對不住他。

  我安慰她說:“聽說他在深圳打工,應該沒有問題吧?”

  “明明灰和尚,有千害萬,肯定又害的沒深淺了。”這個兒子開始當木匠,過的不錯,一直是她的“夜明珠”,“如今倒塌廟自己蓋”,賭博輸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說:“沒事,我們也經常耍,輸的沒錢了,自己也就不耍了。”

  “利民沒本事,養活婆姨也夠嗆。”

  我說:“年輕人,慢慢掙。我們結婚時什麼也沒有,現在不是也很好嗎?”

  “小明結婚最遲,我也幫助不上,不知過的怎樣?”

  我說:“聽說他們夫妻兩滿實受的。”

  雖然,我說話盡量挑挑揀揀,希望自己的話叫她滿意,但我的回答總是讓她失望,孤寂的悄無聲息的離開。

  去年五月端午,她早上到村子邊公路對面的地里鋤地。神盤路堵車3天了,兩面就像兩堵牆一樣立在那裡,動也不動。只留下中間有小車通行。十一點,四娘鋤地回來,在過馬路的時候,看到司機扔下的兩個桶桶就跑過去撿,一輛山西的拉煤空車正在超車,在小車道里挖奔子,猛地就把她颳倒了,當時,村裡鋤地回家的人多,有幾個看見了,一個用手機報警,叫救護車,其餘的把司機扣住。一會兒,交警來了,救護車也來了,大家用最快的速度把她抬到車裡,當時她已經昏迷不醒,鮮血流下了一灘,染紅了平整的二級油路。四娘的兒媳婦一個也不在家裡。

  十二點半,我吃完飯收拾了一下,準備回家給母親送涼糕,突然,手機急促的響起。“————你趕快到縣醫院六樓急救室——四娘車碰了————在搶救————”我聽得嚇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到公路上打的到縣醫院。

  我到了急救室,看到四娘緊閉着雙眼,頭髮已被推光了,一個醫生兩個護士正在縫傷口,我看見她的左眼邊上,齊刷刷的開了一條縫子,露出白生生的骨頭,怪嚇人的。醫生一邊縫一邊嘟囔“——-碰在啥上了——-刀子割了一樣————-太長了——-得縫二十多針——-”那醫生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相貌很英俊,一會縫完最後一針,他長出一口氣,直起腰來,白凈的額頭上布滿了一層細碎的汗珠。醫生用眼睛掃視了我們一下,領着兩個護士出去了。急救室里站滿了人,四娘的四個兒子,兒媳,還有大的孫子孫女,加上我們共有二十多個人。四娘的三兒子告訴我:“車是山西臨汾的,司機也是山西的,他母親在兩輛大車中間過馬路,後面有一輛空車要超出前面去,像賊一樣猛的衝過來,撞在了正在過馬路的四娘身上,車幫頂折了四根肋骨,頭又在保險杠上劃了一下,摔在公路上。當場就昏迷不醒,流了好多好多的血————-上來醫院做cT,B超后,差點就斷了氣,還是氧氣供的及時。”聽着如泣如訴的斷斷續續的話,我一邊端詳四娘那平靜的泛着灰黃的消瘦的老臉,止不住的悲傷涌過心頭,在我看來,人似乎已經亡故,頭旁邊的儀器在跳只不過證明她還沒有走遠。

  過一會兒,主治醫生又過來了,急救室了的空氣似乎要凝固,人們心裡都十分着急,但又都不說話,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醫生,凍僵着臉。醫生一臉嚴肅地說:“病人非常危險,頭顱里進了血,你們要仔細觀察,如果一有嘔吐現象,就必須做開顱手術。”說完就要走,我問:“有好的辦法嗎?”醫生一邊說:“只能觀察。”一邊就出去了。

  一晃六天就過去了,因為不放心,我又抽空去了幾次醫院,四娘一直沒有醒來。幾個兒子輪流照看,我去的時候,沒有見過她的兒媳婦。兒子直頭半腦,媳婦只不過在光世人的臉,她又沒有女兒。她曾經有兩個:一個10歲,一個12,都死了。據說還都是我父親裹上甘草送到了山那邊。現在,也就沒有人哭她,為她掉眼淚。只有大兒抱着頭葛僦在病床跟前。我和他嘮叨幾句,詢問了一下病情,大兒說:“昨天晚上,她睜開眼看了一下。然後又昏了過去。”我聽了非常高興,真是老天有眼,善人到底有好報。我的四娘有救了。

  後來,我上班跑得昏頭掖腦,慢慢也就淡忘了。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利用午休時間,我又去了醫院。剛剛走進病房,就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個子,燙髮頭,穿着時尚,有點漂亮的的女人也在醫院,我有點好奇,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他家有這麼個親戚?印象里她的親戚都是地地道道的“土八路”,沒有一個端公家飯碗的,我就像一碗綠豆稀飯里發現了一顆蓮子,覺得不可思議。我站在跟前聽他們拉話,原來不知是良心的發現,還是為了以後好處理,車主也主動的到了醫院,還放下了三萬塊錢,還用她那走南闖北的好口才說了不少客氣話。也就那麼幾分鐘,急急忙忙的流水船一樣漂了出去。老二順着女人走出去好看的屁股撂出去一句話:“把人碰成死不成,三萬塊錢就想了事,等着吧!”那女人頭也不回,火急火燎的在醫院裡消失了。

  我在病床前觀察了四娘的情況,她眼睛已經張開了,還會轉的看人,似乎好點了。我就問老大:“我看是不是有點好轉,情況可以。”

  老大紅着眼圈嘆了一口氣:“眼睛看人可能是無意識的,一直不會說話。醫生說,不做開髏手術是永遠好不了的。不管他再觀察幾天。”

  我說:“就這樣乾等也不是辦法,不行到外地去看看。”“車碰了,不能報免費醫療,車主又不給多餘的錢,只能掉得着等死,到外地看要一大筆錢啊!————過幾天在看吧。”老大無可奈何地說。

  我說:“不要怕,車到山前必有路,想辦法嗎,遲早水在病人身上出,只不過臨時墊幾天,交警隊扣車着呢,還怕跑了車主不成。”

  “交警隊的那些哈慫叫把車放了,肯定是吃了賄賂,狗日的。”老大脖子通紅地說。

  我說:“不要疑神疑鬼,人家交警隊也是公事公辦,肯定會一碗水端平的。還是病人要緊,這事處理不是那麼容易。可千萬不能放車。”

  就這樣七長八短的拉了一陣子,已經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知道離上班的時間不遠了,就腳步沉重地離開了醫院,覺得自己心裡就像壓了一塊石頭,叫人喘不過氣來。我似乎有一個預感:四娘可能真的不行了,這苦命的農村婦女。

  後來,我聽說為了湊錢到東勝盟醫院,弟兄幾個吵不精明。以前住院大家已經想了不少辦法,明明賭得沒了人味,一分也造不得。全部是其他人轉借。這次,明明又是兩個空拳頭,眾人都不滿意,但沒有辦法。總算湊得錢去了盟醫院,誰也沒想到,給四娘做了開顱手術,竟然結果她眼睛也張不開了,好像連不做也不如了。呼吸急促,露出了下世的光景。眾人互相埋怨,醫生說:“本來人就不行了,雖然情況不好,但性命保住了。如果伺候的好,可以多活幾年。”說著醫生又在脖子上開了一個口子,插了引流管。看了幾天後,主治大夫叫他們回家,說住在醫院也是白花錢。他們死心不盡,又拖了幾天,最後,還是回了老家。

  七月十五,我回家燒紙,又到四娘家看她,見她已經油盡燈枯,留下了一副骨頭架架。兒們各忙各的,就留下四佬一人照料,他就把奶粉糊糊從引流管里灌進去,維持着四娘的生命。

  過年,我回去上墳,上去探望,掉着一根絲線線,仍然如故。慢慢的就好像把這件事淡忘了。四佬說:“交警隊看拖的時間太長,就把這個案子轉到了法院,經過鑒定為一級傷殘,要求車主賠償七十五萬元,車主不服,提出上訴,無法精明。”這個案子也就成了馬拉松官司。

  今年過清明,村裡有一家人家立碑,就在四娘家門前的村口辦事,邀請我也是辦事的,這家人家很有錢,雇了兩班鼓手,還有二人台,請了400多人的大事務,熱鬧非凡。我們回家后,又去看四娘。見她已經全部留下皮肉和骨頭,所有的筋把它們連在一起,車碰了以後,到現在快一年了,她就這樣,死不死,活不活的,只是沒有斷氣。就是苦了四佬,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伺候。下午六點,我在設房裡記禮,親戚已經來的差不多了,我利用這個空閑,收拾的寫榜示,準備把所有的禮單抄在黃紙上,貼出去完事。這時,只見我的兄弟火急火燎地從門裡進來,“四娘,不行了。他們正在給穿壽衣呢,估計現在已經裝在棺材里了。”

  我說:“怎麼現在才說。”他說:“人多着呢。知道你顧不上。”

  “現在,把所有的兒女都調回來了。”

  我嘆了一口氣說:“死就死吧,不了四佬也會跟着走了。”

  “聽說他們知道現在人很多,怕把人死了的消息傳出去,叫車主知道,就不會給那麼多的錢了。”

  我收拾了一下,也急急忙忙的到了四娘家,院里家族的哥胞兄弟站了不少。我也湊過去,和他們商量後事。家裡很有威望的“老大”說:“人已經死了,還要埋人,能哄的住誰?我看還是趕緊發喪吧。”

  明明十分沮喪的站在跟前,用手撓頭,“這樣,車主可能不會給那麼多了。唉,再能等一段時間,處理了就好了。”大家心裡明白,他家明明最有本事,整個打官司都是他跑得,他是希望能有點長余,還清賭債,救他的命。可“窮鬼打算,餓鬼聽見”,他的如意算盤就要落空了。四娘這棵搖錢樹就要倒了,他沒了主意。

  但死喪在地,逼出來的活氣。大家經過商量,最後還是決定,車主給多少,最後處理的怎樣,已經管不來了。現在,最關鍵的是埋人。“老大”叫我出去辦事————不要給人家誤事。“除了人家辦事有任務的,咱們要抓緊——看日子——-請親戚————”這時,外面的兩班鼓手吹的正熱鬧,二人台也唱的有滋有味的,我一邊從四娘家往設房走,一邊看着這熱鬧的場景。

  我想:四娘剛剛咽氣,還沒有走遠,說不定她也正在這些人群里,饒有興緻的看演出呢。四娘死的也太湊巧了,好像人家清明立碑,辦事,就是給她辦喪事。四娘一生辛勞,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死的時候,終於有了一個好的歸宿。留下幾個兒子完了因為錢,吵架,打架,她也再不管了。她也再也不會來問我兒子們的情況了。她終於解脫了。永別了,四娘!我一邊走一邊默默地禱告:四娘你一路走好,你死的這樣有體面,說明在天國里,你一定會過上好生活的。我有預感:下輩子你一定是個享福人。永別了,四娘!你永遠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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