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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當表

手機:M版  分類:散文欣賞  編輯:pp958

  文/叢敏

  隨着春天腳步勤快地邁進,該綠的綠,該清新的清新。這就更襯托出天的藍,海的藍,沙灘的白,海鷗的矯健,礁石的威武……島子上那唯一繞山盤旋舞動的大馬路,更泛着靈光,抹了萬金油般,金燦燦地歡笑着……突然的,一輛灰灰的小驢車鑽了出來,正從大馬路的東頭或西頭,悠悠地向前,車子上坐着一個穿火紅火紅衫子的新媳婦,新媳婦胳膊軸上挽着個綠的藍的或灰的紅的包袱,她的坐騎下是一個和她的衫子一樣火紅的,有着龍和鳳的圖案的印花褥子。新媳婦不看天,不看海,她只盯着正在悠悠地趕着驢的新郎官.穿着黑的,灰的,或藍的衣裳的新郎官,在新媳婦的注視下更齒着牙,裂着嘴地笑,而那一頭拉車的毛驢就會趁着主人興奮的時刻,駐下腳來,踢着后蹄,蹭着前踢地偷一下懶,耍一下賴。“走——”隨着新郎官一個亮亮的喊,他手中那綁了紅布條的柳條鞭子就“啪”一下地敲在了驢的屁股上,那驢就屁顛屁顛地快步向前,但一會兒后,它又慢了下來,然後一個大打挺,抻長着脖子“哽啊——哽啷——”地一聲高一聲地悠長悠長地叫起來。隨着這驢的一聲叫,眨眼間,遠處近處的山上,坡上,溝裡頭都響徹了“哽啊——哽啷——驢的叫聲。“十二點了,飯上桌子了,俺家的人都出來迎接了。”在驢的和鳴聲聲中,那一直笑着的新媳婦有些急了,可新郎官卻不急,依舊盯着新媳婦齒着牙,裂着嘴地笑,更可氣的是,他也不用柳條鞭子敲驢的屁股了,而任那驢慢慢懶懶地向前悠着……

  蹲在溝沿兒上,趴在山脊兒上,盯看着那驢車,驢和車和車上新郎官,新媳婦就成了這綠的藍的金的世界里一靈動的花朵,嫵媚得很。快快地長吧,好做新媳婦,坐這樣的驢車,在新郎官的陪伴下,優哉悠哉地回娘家。這個念想正滿腦子滿心地纏繞的時候,又有一個驢車來了,趕車的是穿着粉衫子,黑紅臉膛的婦女,她的身後坐的是一花白了頭髮,穿着灰大襟褂子的婆婆。她是帶她的婆婆去衛生院看病呢?還是去商店?瞧,她們婆媳正有說有笑的,忘記了上個月還爭吵來着,氣得婆婆到過逝的公公墳上哭?哦,那邊又來了一個驢車呢。那是邊防駐軍的驢車,車上就一趕車的戰士,他的綠軍裝,帽子上的紅五星,肩上的紅領章,在春陽里一閃閃地耀着,把那灰灰的驢,薑黃的車身都給燃上了生機,悠閑中的威儀,威儀中的悠閑地把眼前的世界給莊嚴了的同時,也平添了熱烈的情致。這是到島子那唯一的商店去採購的吧,本來是有着綠綠的大軍車卻不用,隨着島子的風俗趕着驢車去採購,更讓人覺得軍民一家親了。

  …………

  這樣一天天地看着,一天天地羨慕着,不知覺中,夏天就來到了。夏天裡,隨着樹木的蔥綠,草的高挑,也就顯不出驢車的風韻了,更重要的是,這個季節忙着海里的,還有熱得不想出門了,也就不把驢和驢車放在了心上。秋天裡,該收的收了后,山也裸露了,海也湛藍了,天也湛藍了,一切深冷的色調里,就又見驢和驢車的溫暖和精彩。這個時候最想做的,不僅是趕驢車,坐驢車,而是去放驢,去逗那放驢的求。

  在我十二三的時候,求已經是個二十好幾的大小夥子了。按理的,這個年紀的島子里的小夥子應當去出海打漁的,但求卻不被爹媽放心地放到海上,而是讓他放那屬於島子東頭的幾頭驢和牛,主要的原因是他口吃,腦子慢,講話不會搭配數量詞。怕去到船上耽誤了事情,挨了訓斥。記得那時候放驢牛的就兩個人,一個是鰥夫的姓潘的老頭,一個就是求。這樣求就與老弱的老潘頭一樣地被人當成了弱勢群體看待了。這麼年紀輕輕的就被人憐憫,很是讓我們小孩子好奇而又瞧不起。我們更是變着法子地來作踐求。知道他不會用數量詞,我們就一個勁地問:“求啊,你今天牽了什麼上山來?”他就回答:“牛和驢。”見他知道我們是要他報出數,而堅決避免說出數量詞,我們更是追問着:“牛和驢分別都是多少啊?”知道我們是進一步地誘騙他上當,他就不再作聲地看着我們笑。“哎呀,你的驢和牛數不對了,好象是少了?”“哪裡少了,我一共放了四條牛,六份驢。”見我們捂着嘴跺着腳地笑,並拖着長韻兒糾正是“六頭”“四頭”而不是“四條”“六份”,求臉紅得一直到脖根子地和我們一起仙仙憨憨地笑。見求這麼地好脾氣,我們就大着膽子去拍打那些驢的屁股,逗它們撂蹶子,聽說驢火了要撂蹶子,就是踢後腿,一但被踢了會很痛。我們更想逗逗,冒一下險,嘗試着惹怒了驢,而又不被懲罰的快意。幾次下來,驢們憤怒到了極至,而“哽啊——哽啷——”地號叫。叫聲滿山滿海地回蕩着。這個時候,求就慌張得不得了,一邊安撫驢,一邊沖我們大吼:“你們干……什麼……啊?不晌不夜地……惹……惹得驢叫,島子的人會罵我啊,你們把驢叫的鐘點弄亂了,驢不能當表了。今天整個島子就亂套了。”沒想到,大急中,求說話反流利了。我們就更是大笑,更沒想到的是,我們這一大笑,求卻傷心地嗚嗚嗚地哭了。我們的心就慌慌地沒了着落,嚇得趕緊跑開。可我們回到家就會聽到很多島子的大人在說,今天是幾點啊,感覺不是十二點,六點的,驢怎麼叫了呢?於是就去看天,就去到有鐘錶的人家看鐘點兒,最終確定不是驢應當叫的時間,就會罵求,罵老潘頭兒。

  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我很不喜歡驢的叫聲,雖然我那麼地喜歡坐驢車,喜歡看驢推磨。在那鐘錶在海島里很少見的時代里,能準確地在每天的十二點,六點鳴叫報時的驢也是被當做更夫養着的。但我就是不喜歡。一到了這個時候隨着一個驢“哽啊——哽啷——”地叫,接着全島的驢都會叫,那叫聲含着凄悲,似乎在苦訴着什麼,抓撓着我心的某一處,讓我也想如泣如訴地號啕點什麼。

  就是因為不喜歡驢的鳴叫的緣故,所以才有了那次對驢的大作踐。

  那次,在淅漓漓的小雨里,我把一群驢趕到烏青烏藍的海里,卻沒想到驢們竟是不會游泳,它們只會在水裡不勝恐慌地一踢一跳,嚇得表哥臉兒發了白,嚇得趕海回來的舅媽直着嗓子喊我在作孽。

  記得那天一踏上岸,就看見捧着一柳條鞭子的表哥在沖我笑。這麼英俊,這麼高大,這麼聰明的表哥也在放驢的判斷,讓十五歲的我很是吃驚彆扭,雖然我是那麼地知道因為姥爺的歷史問題,表哥和舅舅一起在放驢和牛,但這個臨近的大島子的驢比我所在小島子驢多的喜悅,還是讓我興高采烈地和表哥一起放着驢。可是當正午十二點驢們一開始大叫報時的時候,我還是老大地不高興,於是就在一個小雨飄飄的正午,在驢還沒來得及長叫着報時的正午,把驢們通通地趕下了海。惹得驢們亂了套地叫,也就是在這一天里,因驢叫的亂套,而使那些在近海里打漁的漁民,誤把十點的驢鳴,當成了是子夜十二點的報時,而提前地睡到了舅舅家。

  舅舅家在所在島子的最靠海處,那些打漁的,一旦聽到了子夜的驢鳴,怕打擾了家人,就會就着方便地睡到舅舅家裡。這個時候,忙壞了舅媽,她要在凌晨就得準備眾人的飯食,而那些打漁的也更是豪爽地獻出他們的魚和蝦。

  這天,因下着雨,漁人捕撈的魚蝦少,舅媽就把自己抓的蟹子奉獻了出來,醬燜給大家做了下飯的菜肴。

  喝着金黃的玉米湖糊,就着香鮮的燜蟹子,說著我的惡作劇,眾人笑個不停,我卻羞紅了臉,心裡在不停地說:以後別在這樣地胡鬧了,驢當表是個正經的營生,不然會誤了事情呢。

  在我的故鄉用驢來報時,做鐘錶,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別說在繁華的都市聽起來是新奇而好笑的,就是在而今故鄉的晚輩中,說起驢當表的事情也是會被當做陳年的喜劇演繹,因為在故鄉驢車已經被轎車替代,可我還是很是嚮往着再坐回驢車,再放次驢,再聽一次驢報時的鳴叫,哪怕它再刺着耳朵,再讓我酸楚,我還是那麼嚮往。

  那伴隨着驢而生出的明麗,舒緩,質樸的人間畫圖,總是讓我感受到最本質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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