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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園幽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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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園幽篁

  筆耕瀟湘

  那一天,我讀着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一個偶然的聯想,觸發了我的思鄉之情,腦海里奇異地浮想起村后水竹園的景象來。

  村子的後面是一個平緩的土坡,坡勢由南向北呈拋物線先升后降,末端以斜長溫和的姿態伸入蜿蜒的溪流中。不知從哪一輩開始,坡地上栽種了一叢叢竹子。對,一叢叢的!這竹子不像別的竹林那樣散漫不羈地長成雜亂的一片,而是一叢叢地密集聚生,然後以“叢”的方式融入整個園林。這樣的特徵就像中國人家庭的結構,以其強大的向心力凝聚成一個個單元,無數個單元構築成社會的肌體。這種竹子學名無考,村裡人都稱其為水竹。

  水竹的生長方式與別的竹子也是不同的。當各類山竹楠竹趁着春天溫暖濕潤的氣候抽苔長筍的時候,它們卻似沉睡未醒的熬夜人沒有半點動靜。這種熱鬧中的寂靜對於石頭可以理解為永恆的死亡,對於有着旺盛生機的水竹來說,我們只能猜測它另有打算。事實上,水竹像一個精明的農民那樣,的確有着不凡的算計。持家有方的老農,從來不喜歡跟風行事,自家的活計該怎樣安排心裡早有穩妥的計劃。山上的竹子之所以手忙腳亂地繁殖,是因為過了春季山上就會缺水;而長在村莊宅院旁的水竹往往臨水而居,可以免除此等憂慮。它們非常清楚,經過苦寒冬季的煎熬,青翠的竹桿雖然依然青翠,然而葉片已經被雨雪凍壞,身子骨也變得羸弱不堪,整個竹叢急需補充營養才能煥發生機。因此,水竹暫時沒有考慮繁殖後代的事情,而是沉靜地按照預定的計劃換掉衰敗的老葉,長出青翠的新枝,抖擻着精神迎接新年的陽光。

  經過半年的休養生息,到了燠熱的七月,山上的竹子在烈日的炙烤下乾渴得哀號不已的時候,水竹卻滋滋潤潤地長得分外茂盛,那樣子就像五穀豐登的農民心底的滿足呈現在臉上的愜意。這時候,竹叢已經積蓄了豐富的養料,基部便冒出星星點點的筍芽,生兒育女的事情水到渠成地開始了。

  那筍芽起初是墨綠色的一顆細小的芽尖,從枯葉和泥土的縫隙里羞怯的探出頭來,惴惴地打量這個明亮而新奇的世界。經過一天的觀察,這些未來的水竹從周圍幽靜的環境里得出了安全的判斷,於是欣喜地、爭先恐後地戳破泥土,像一把把尖銳的匕首綻露鋒芒。這種一出生就帶着鎧甲的小傢伙們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和強悍的鬥爭精神。當進一步試探的結果依然是安全的時候,便帶着無限的歡欣努力地向上生長。曾經緊緊包裹的筍殼一片片自動鬆開,嬌嫩的身子從堅硬的鎧甲下暴露出來,像超短裙下美女迷人的大腿;又如已經長高的鄉下的孩子,穿着僅及肚臍的舊夾襖,露出細白的腰身來。這時候,竹筍已經顯出急不可耐的形態,也許體會到竟爭的殘酷,便再也沒有羞怯,變得無所顧忌,拚命地從母體吸吮養料,向著陽光的方向不斷地伸長,伸長。

  隨着竹筍一天天長高,裙腳的筍殼便開始脫落。脫落了筍殼的竹節上布滿了白霜,像嬰兒屁股上撲敷的爽身粉,似要掩蔽細膩如玉的肌膚,卻欲蓋彌彰地顯現着新鮮的生命的活力;光溜溜的筍桿根根豎立,直指蒼穹,像握在一群看不見的勇士手裡的長矛,要剌破濃密的蔭蔽,以期佔據有限的生存空間,開枝散葉,完成個體生命的莊嚴使命。

  當竹筍長得和母體一樣高時,便不再伸長,從頂端斜着伸出幾支竹枝來。竹枝上綴着細如松針的胎葉。胎葉一旦抽出,個兒已基本長成,卻緊密地捲成細小的捲兒。經過陽光的照耀,感受到雨露的滋潤,胎葉逐漸展開,挨挨擠擠地摻和在母株老葉的縫隙里,大小一般,模樣無二,只是一個老舊,一個鮮嫩,像四十歲的母親和二十歲的女兒走在一起那樣對比鮮明。有了葉片,猶如鄉下的孩子有了力氣,新株便開始了自食其力的鍛煉。竹枝不斷地從上層的竹節間萌發出來,葉片越生越多,逐漸蓬勃成一個樹冠;與此同時,下面的竹桿也悄然退去了胎露,顏色由柔嫩的淡青變成堅硬的深綠;筍殼已經完全展開,白亮亮的等腰梯形比巴掌還大,垂垂欲墜地斜掛在挺拔的竹桿上。乾枯的筍殼像一片片待命的風帆,卻從來沒有實現遠航的理想,在完成它們的使命之後,懷着黯然的心情,無奈地隨風飄零。

  此時的筍子開始有點像根竹子了。當秋風簌簌吹響的時候,新株已完成了兀兀光棍到枝繁葉茂的蛻變,再也看不出筍子的模樣來。打眼望去,叢叢繁密,桿桿青翠,整個竹園鬱鬱蔥蔥,顯得更加繁榮昌盛,只有地上遺落的筍殼,於寂靜的熱烈中無聲地訴敘着鳥盡弓藏的悲涼往事。

  家鄉的水竹園在我的心頭總是蒙上一層詩意的清輝,然而,竹子還是那些竹子,一如家鄉仍在耕種的老農,質樸才是它們的本性。它們的存在完全是因為有着重要的實用價值。村人要織個土箕、籃子什麼的,到自家的竹叢中砍一兩根竹子回來破成篾片,趁着雨天休閑的時機織成實用的器物。自己織就的東西,也許沒有街上買回的好看,卻不會偷工減料,既紮實,又省錢。也有手巧的人能夠織出更多的器具來,漂亮而實用,讓人羨慕不已。

  一個當家的男人,如果上述手藝都不會,最起碼也得學會織竹箕的“系子”,否則會受人嘲笑的,因為這個簡單的技能在生活中太重要了。織“系子”時,砍一根竹子縱剖為二,根據挑擔人的高矮詁量出適當的長度,燒起一把稻草火,將要彎曲的地方放在火上炙烤。烤得竹桿里的水汽吱吱地直往外冒的時候,取一根木棒或者鐮刀把擱在烤炙處壓在地上,用腳踩緊了木棒,兩手用力將竹片內折,竹片就按着人的需要曲折過來而不會斷裂。這樣處理之後裝在竹箕上就成了“系子”,對下載物,對上承力,只要伸入扁擔就可以挑東西了。在既往的漫長的歲月里,肩挑背抬是農村的主要運載方式。對於農民來說,竹箕扁擔與鋤頭有着同等重要的意義,它們承載了生活的艱辛,同時也承載了生活的希望。

  除了生產工具,水竹還可以製造許多改善生活的器具,像捕泥鰍黃鱔的竹籠、裝竄水魚的竹撈、在溪流、池塘中撈魚的漁罾。有了這幾樣東西,就有了吃不完的魚蝦。在窮苦的年代,農村人一年難得吃上幾餐豬肉,是溪澗盛產的魚蝦保證了村人蛋白質的需求,使貧寒人家的子弟在紅薯稀飯的餵養下終致長大成人。許多從艱苦歲月里走過來的男女如今已經飛黃騰達,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然而那來自大自然的恩寵,那和水竹有關的父輩的眷顧深情,已成為遙遠的追憶和心中難以忘懷的珍藏。

  另外,像洗鍋刷碗的竹刷、烘尿布的烘籠、圍菜畦的籬笆,育秧苗的小拱棚,晾晒衣服的竹桿,以及許多臨時的需要都用得上水竹。就是那不成材的竹梢也可以用來當作黃瓜豆角的支架。削下的枝椏和脫落的筍殼晾乾了便是上好的柴禾。可以說,後園的水竹渾身是寶,沒有一樣用不着的地方。況且這種竹子有着極強的生命力,隨便挖個泥坑栽種一株,不需要特別的培養就能蓬勃成一叢,一年又一年任主人隨意砍伐。

  隨着竹叢的增多,整個后坡變成了一個碩大的竹園,遠遠望去,濃綠滴翠,一簇簇如煙雲突怒,蓋滿了整個后坡。園子里空氣新鮮,光線幽暗,置身其中,立刻被一種沉靜安祥的氣息所包圍。每次回鄉,我都要獨自來到竹園,踩着潔凈的枯葉漫步,聆聽鳥語、蟬鳴、或若有若無的天簌,於靜謐中體會幽邃的美感。這時候,心中的疲憊、委屈,以及俗務的煩惱悄然消溶,心情安寧有如秋水澄明。在想像中,我猜測古時的隱士也是受了這種意境的誘惑才做出了遁世的決定,於是心生無窮的嚮往。

  園裡的水竹默默地生長,卻也有自身的律動。像一首優美的旋律,有時如清風徐來,溪流潺潺,舒緩而輕快;有時如雷鳴電閃,狂風暴雨,發出錚錚的怒吼,跳蕩起昂揚的音符。每日黎明時分,夜宿竹林的鳥雀起得比人還早,爭相唱出婉囀的歌喉,組成一個紛雜而清泠的音樂盛會。無風的午後,園子里濃蔭蔽日,涼爽怡人,感受着靜謐安祥的氣息,常常促成哲理的思考。在晦暗的黃昏,懸垂的竹梢映襯在暗紅色的天幕上,總是寫滿了憂傷,使人有說不出的鬱抑,泛起悲涼往事的撫慰。

  春夏是竹林勃勃生長的季節。到了秋天,北風一吹,綠浪翻騰,順着坡勢向前奔涌,同時發出洪水渲泄般激越的聲響。置身竹林,彷彿千軍萬馬在頭上奔馳,慷慨激昂,雄渾悲壯,攥着人心一同穿越時光,回到金戈鐵馬的崢嶸歲月。及待拂動的竹梢間偶爾露出瓦屋的一角,才讓人告別遠古洪荒的遐想,回歸現實生活的溫馨。

  冬季來臨,北風颳得更猛了,無情的寒流以其強大的威力從背後掃蕩整個村莊。這時候,後園茂密的竹林就成了厚實的屏障,有效地阻擋了寒風對村莊的侵襲。那種集體抗爭發出的凄厲呼嘯,顯得格外悲壯。有時,一陣猛烈的寒風刮過來,竟至於把竹梢壓向地面,然而風勢一緩,竹梢又昂然抬起頭來。

  聽着這澎湃的竹濤,看着這不屈不撓的姿態,總讓人遙想歷史的滄桑。六百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風雨瀟瀟的天氣,幾個飽經兵燹、衣裳襤褸的農民從遙遠的北方遷徙到這裡,茅椽竹牖,刀耕火種,繁衍至今。歲月湮沒了他們的名字,卻不能掩蓋他們的業績。那些艱苦卓絕的奮鬥業已化作一種精神融入他們的品格。正是這樣的精神,使他們得以延綿不絕,成就了民族獨特的文化。

  水竹因為村莊而存在,村莊因為水竹而豐饒。家鄉的水竹以沉靜的姿態偏守一寓,深深地紮根在有限的土地上。它們隨遇而安,在既定的環境里默默地生長,對外界索取甚少,貢獻的卻是豐富的物質財富。這種品格,怎麼看也如這塊土地上生存的農民。他們有着沉靜的外表,骨子裡卻透着剛強;他們生性善良,除非迫不得已,遇事總是忍讓,有時質樸得幾近木訥;他們沐風櫛雨,以辛勤的勞作供養整個上層建築。“春蠶至死絲方盡,燭炬成灰淚始干。”卑微的奉獻常常贏得文人的讚歎,卻很難贏得自身的尊嚴。在悠遠的歷史長河裡,他們總是處在社會階梯的最底層,在苦難的命運里碾轉掙扎,無奈地掬一把辛酸的眼淚。

  和城裡人一樣,每一個農民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美麗的夢想,並為之孜孜以求,但是社會為他們提供的機會極其有限,只有少數人能幸運地掙脫土地的桎梏,拋棄農民的身份。如果說那些無法改變命運的農民還有什麼夢想的話,他們終其一生的努力,就是想讓自己的後代擺脫這種屈辱的命運。然而那些有幸由農民變成非農民的人,在脫胎換骨之後,不是懷着感恩的心情反哺農村,而是逐漸蛻變為凌駕於農民之上的劫掠者。這些精英就像經過巧匠的手藝,由水竹變成了藝術品,認定奢華的生活是他們應得的享受,便再也記不得自己是打哪兒出來的了。這種悖理亘古延綿,幾乎成為常理,成為文明的創痛。然而於上層社會心安理得,於農民則如大地般沉默地接納,只有少數良知未泯的文人,偶爾發出過憫農的感嘆。

  一園幽篁,於寂寞中承載着歷史,承載着希望,承載着我的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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