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江祭

　　一

　　聽說霸王祠就在江對岸，吃罷飯，獨自駕車西渡，去尋找那個英雄夢想失落的地方。

　　大江奔涌，江天寥廓。東去長江偏偏就在這一段由南斜北，猶如巨幅錦緞上飛來一筆，劃出一片江東之地。古往今來，這片烽火不絕的土地幾多江東子弟東南才俊前赴後繼，演繹出一幕又一幕威武雄壯的歷史活劇。

　　踏上西岸，一片坦坦蕩蕩的原野，秋風肅殺，塵埃瀰漫，似乎裹挾着楚漢爭戰不曾停歇的廝殺。獨行不遠，路遇一石牌坊，上書“烏江鎮”三個大字，我隱隱感覺牌坊背後藏匿着千年傳奇。

　　邊走邊問，尋尋覓覓，車到鳳凰山腳。停車駐足，坡頂一片建築。遠遠望去，一面綉有斗大“項”字的黃色大纛獵獵迎風。迎面一青石漢闕，門欞“西楚霸王靈祠”六個大字赫然在目。

　　據傳，公元前202年西楚霸王項羽兵敗自刎，殘骸和衣冠即葬於此，後人建亭祭祀，人稱“項亭”。唐初建祠，經歷代整修擴建成九十九間半規模，取意項羽雖為霸王而終未成帝業，故少建半間。祠院之內，有烏江亭、三眼井、拋首石、駐馬河等景觀不一而足，附會當年項羽故事。惟有享殿一尊兩米余高仿青銅霸王像氣勢如虹，栩栩如生，眉宇之間透出一種讓人懾服的氣場，穿越兩千餘年而不衰減。即使今天我以一個現代人的身份，也無法與之平等相向，硬是被銅像生生鎮住，覺着面對的是一個不死的項羽。

　　霸王祠內留有無數文人名士的墨跡，其中幾楹聯特別醒目。一副是：

　　猶聽叱吒之聲，外黃未坑能存儒念，壯哉心卑秦皇帝；

　　吾見風雲變色，虞姬自刎專為報恩，敗己頭拋呂馬童。

　　一副是：

　　彼可取而代也，白眼視秦皇，一時氣蓋人世間；

　　漢皆已得楚乎，烏騅嗟不逝，千古悲風垓下歌。

　　兩副楹聯有聲有色，有史有典，十分傳神。

　　最讓沉思品味的是，當代大書法家林散之書寫的一副楹聯：

　　司馬遷乃漢臣本紀一本不信史官無曲筆，

　　杜師雄真豪士靈祠大哭至今墓木有餘悲。

　　司馬遷一代史聖，治史嚴謹，惜墨如金，竟專為從未當過帝王的項羽作本紀一篇。在司馬遷的眼裡，項羽其獨特的歷史功績足以與三皇五帝、秦皇漢武比肩。杜師雄乃北宋歌豪，屢試不第，酒後拜霸王祠。一個末路英雄，縱蓋世本領而未能得天下；一個落魄文人，縱才富五車則難以題名金榜。古今相通，文武相憐，杜師雄抱項羽神像長歌當哭，愴然涕下，竟致項羽神像落淚。項羽、杜師雄、林散之皆江東弟子，一聯穿越千年，牽故鄉之情，系三位冠絕一時的傑出人物，也堪稱一絕。不過最重要的是楹聯透出的信息不能不使人產生文化的思考。在我們這樣一個有着極為深厚的成王敗寇文化傳統的國度，為何項羽這個失敗的英雄會被千百年的文化人和民間百姓崇仰至今？

　　也許，歸根到底，源於人們內心永遠難以平復的英雄情結。

　　二

　　項羽是天生的英雄。首先在外形上就先奪人三分。項羽身高八尺，按現代人的標準高達一米九，一副偉岸的身軀，且相貌堂堂，看上去就不同凡人。特別異人之處項羽生就一雙重瞳。一個人的眼睛生出兩個眼珠子，該是一副什麼景象？一怒之下，便成殺人利器。史書記載了兩件事十分傳神：一是在楚漢戰爭期間，項羽和劉邦相持，劉邦手下有一個叫樓煩的神射手連接射殺項羽手下幾名大將，項羽大怒，親自披掛上陣，樓煩彎弓搭箭正準備射殺項羽，項羽突然“嗔目叱之”。一瞪眼睛，一聲斷喝，竟嚇得樓煩手腳麻木，扭頭直奔營盤，再不敢出戰。另一處記載是項羽兵敗垓下，漢軍驍將赤泉候追殺項羽，眼看迫近項羽，項羽一回頭，又是一個“嗔目而叱之”。赤泉候馬受驚，人掉魂，拍馬便逃，一去十幾里。

　　古人評項羽神勇為“千古不二”。坊間論項羽英雄，多羨其勇力。項羽乃蓋世英雄，上天垂青，給了項羽足夠的本錢。

　　項羽有着超人的力量，《史記。項羽本紀》稱項羽“力能扛鼎”。鼎乃古之禮器，為青銅所鑄，項羽竟能舉過頭頂。從此中國武學多了一個顯示雄性激素的招式：“霸王舉鼎”。項羽自詡“力拔山兮氣蓋世”，放在其他人身上是吹牛，放在項羽身上此言不虛。

　　我度忖，真如是，亦不過匹夫之勇。項羽之英雄，不在於形，而在於膽；不止於力，更在於氣。“力拔山兮”是項羽的英雄本錢，“氣蓋世”才是項羽的英雄本色。

　　項羽的膽氣鑄就了項羽英雄之魂。

　　項羽乃楚國貴族後裔，天生心高氣傲。少年項羽習武，不屑一般武功，嚮往“萬人敵”。青年項羽在咸陽第一次見到威儀赫赫的秦始皇，脫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秦始皇乃萬世一系始皇帝，“築長城而守蕃籬，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真乃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秦嚴刑峻法，焚書坑儒，鉗民之口，而項羽竟於滅族之罪以不屑，視秦皇為無物，又是一種何等的豪氣！

　　英雄之氣與貴胄之氣完美地凝聚在項羽身上，這種合二為一的膽氣在項羽的人生中不斷閃閃發光，成為文化人與草根百姓共同欣賞的對象，化為中國文化一道極為別緻的景觀。

　　我立於享殿，仰看着項羽那副怒目圓睜的銅像，從他那勇不可擋的神情中讀到了更多的東西。

　　項羽的膽氣，源於對秦國的“國讎家恨”。楚國是項羽的祖國，當時是與秦國同樣強大的國家，在軍事上兩強相衡，而在農業、手工業、建築、文化藝術等方面文明程度遠遠高於秦國，楚文化成為公元前東方文明最燦爛最絢麗的明珠，是可以比肩古希臘文明的東方文明之花。可是，歷史經常是不講理的。軍事較量往往決定歷史走向，中外歷史從未間斷地演繹着野蠻征服文明的故事。秦楚戰爭落幕後，倒下的是代表着當時東方文明頂峰的楚國。從此，華夏文明開始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發展道路，開啟了長達兩千年的苦難跋涉。

　　項羽的祖父項燕是楚國大將、家喻戶曉的英雄，亦死於抗秦戰爭。文明的力量不在於一時的勝負，而在於其厚重。“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那些睿智的先知看準了擁有豐厚文明根基的三楚大地必定有最後迸發。

　　公元前209年，狂飆從天而落。項羽破土而出，衝天而起，幾乎憑他一人之勇，破釜沉舟，擊潰秦軍主力，百二秦關猶如摧枯拉朽，鐵打銅鑄的秦帝國轉眼之間竟被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楚國後生掃進歷史垃圾堆。

　　項羽以勝利者和復仇者的身份走進了咸陽，會天下英雄，成盟主至尊。從此“霸王”成為項羽的專用名詞，歷兩千年不曾更改。

　　寫到這裡，項羽已經具備了英雄的全部元素：有膽識有勇力有不朽之業績。僅此，已前無古人。

　　三

　　然而，項羽之不同凡響的魅力絕不止於他蓋世功業。

　　項羽的魅力在於其鮮明的個性：敢作敢為，敢愛敢恨，赤裸裸、酣暢淋漓。就象鄰家男孩那麼生動，那麼率真，那麼自然，自然得伸手可以觸摸。

　　項羽有着天然的缺點：剛烈殘暴。一次坑降卒二十萬，火燒阿房宮三月不熄。後來有學者說火燒阿房宮並無史據，但秦宮被項羽付之一炬是不爭的事實。然而項羽的恨是有特定對象的。項羽有個很有意思的性格特點，但凡強大的、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他都仇恨並蔑視，反倒是對弱者、對婦女兒童、對下級士卒，則充滿同情關愛。林散之楹聯中寫“外黃未坑”，“能存孺念”就是講項羽攻打外黃縣城，下令活埋全城十五歲以上成年男子，原外黃縣令一個門客十三歲的兒子年齡不到，不在坑殺之列，卻自願走到成年隊伍里，並對項羽說：你坑殺了外黃的百姓，再攻打別處，還有人投降嗎？項羽轉過念頭，下令不再殺人。項羽骨子裡更接近尋常百姓，有着政客所不齒的“婦人之仁”。

　　項羽的英雄之美在於他有血有肉，更可貴的是傳為千古佳話的虞姬，為本來就色彩斑爤的項羽更增添了一筆驚艷的亮色。“霸王別姬”乃中國戰爭史上最凄美的故事。仗打到緊要關頭，美人猶在軍中賬里，勝過書生紅袖添香的浪漫，更多幾分豪氣與悲壯，也為慘烈的沙場平添一縷文化氣氛。

　　愛江山更愛美人是中國文化的完美英雄。項羽鐵血男兒，此一愛驚天地、泣鬼神，每每讀史至此禁不住擊節感嘆。千年之後，明代一位叫做吳偉業的詩人題詩項王廟：

　　千夫辟易楚重瞳，

　　仁敬居然百戰中。

　　博得美人心肯死，

　　項王此處是英雄。

　　“博得美人心肯死”，古來英雄有幾人？“霸王別姬”使項羽超越歷史，升華為一種悲壯且浪漫的文化符號，從而成為真正意義的不朽。

　　項羽是一位用史實創造文化的人間英雄。相比之下，關公則大不同。關公“忠、義、仁、勇、烈”，赤面赤心，那種坦坦蕩蕩、磊磊落落、浩氣如虹、氣貫千秋的完美人格不知不覺間已演化為老百姓心中半人半神的偶象。關公更多的是被歷史創造，寄託着老百姓太多的善良願望。

　　關公從白馬之戰立功封漢壽亭候起，曆數百年文化洗禮，完成了從人到神的演變。關公不近女色，至少失去了一半粉絲，後來被尊為財神，才搏得諸多家庭主婦喜愛日漸成其擁躉。孫悟空、哪吒是英雄，老百姓很喜愛，但談不上心裡的尊重。一部中國文化史，老百姓喜愛的英雄，大多是被文化創造出來的或經過歷史雕琢的。而在項羽面前，一切都顛倒過來，項羽用自己鮮明的個性雕琢了歷史。從古到今，未必有幾個人真喜歡項羽，但他卻贏得了古往今來從文化人到草根百姓的普遍尊重。

　　有誰會對一位睥睨四海、敢愛敢恨的歷史風雲人物不產生由衷的尊重？

　　英雄不是帝王，帝王是官家的英雄，英雄是百姓的帝王。歷史上項羽是個失敗者，不同於掌握着話語權的帝王，留給後人的都是經過修飾的形象。一個活生生的項羽不需要修飾，反倒讓人覺得更加可愛。

　　四

　　悲劇是所有英雄元素中最濃烈最富人情味也最能打動人心的元素。所謂大英雄，是風雲際會時代事業輝煌、個人悲劇式際遇的傑出人物。正因為悲劇結局，便成了徹頭徹尾的英雄。

　　英雄是顆流星，順勢而生，順勢而逝。在歷史舞台上，項羽一出場就成為主角。歷史的聚光燈牢牢地鎖定於他，那麼耀眼，那麼強大，就象一尊雕像，展示給世人的永遠是一生那麼一次最偉大的動作。儘管英雄最後走到末路，而英雄末路最是扣人心扉。獵獵風中，夕陽正紅。“劍在手，望四方雲動，問天下誰是英雄”這是一幅多麼豪氣干雲而又悲壯的英雄晚照！

　　與歷史上眾英雄相比，項羽的人生結局真是轟轟烈烈。韓信也是英雄，也是以悲劇收場，但收場的方式與項羽比則完全失去了光彩。試想一位頂天立的英雄，病死了、老死了，或溺水而亡，或摔了跟頭腦溢血，凡此種種尋常凡人生死之法，老百姓如何接受？人生的結局太不英雄了。譬如關公，一個神一般的人物怎麼就被絆馬索要了性命，太小兒科了！一身是膽的趙子龍不明不白地老死了，霹靂英雄張飛，醉酒後稀里糊塗讓無名鼠輩割了腦袋。這些英雄這麼個死法，成為老百姓千百年的綿綿心痛。還有南朝梁武帝蕭衍，“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一代英才，終了被叛臣所囚活活餓死。

　　在中國文化里，徹頭徹尾的英雄須是以悲劇結局，而項羽則成為悲劇英雄的典範。你看他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與美人長擁泣別，心愛的人拔劍自刎。到山窮水盡時，而以項羽之勇仍能衝出重圍。身後僅餘28騎毅然返身殺敵，斬敵無數而己方几無損傷。最後英雄不是被對手所殺，而是在有生存選擇的情況下高傲地擁抱死亡，告別人生的方式是拔劍自刎。這種結局，盡善盡美，不僅使英雄的能力不會受到後人一絲絲的質疑，反面愈加彰顯英雄本色。

　　生也創造文化，死亦創造文化。英雄不死，雖死猶生，雖死猶榮。

　　英雄是順天意創偉業的人物，英雄的人生當然要遵從天意。天亡英雄，無損英雄光彩。

　　歷史上的英雄之所以為英雄，都是具備了這種或那種英雄元素。而項羽則具備了中國古典英雄的全部元素，從而成為空前絕後的英雄典範。

　　五

　　仰望歷史的星空，英雄就像耀眼的星辰。星辰墜落，歷史淹沒於混沌。項羽的倒下，劉邦的勝利，代表着一個新的王朝崛起，標誌着成王敗寇政治文化和道德價值觀的勝利。從此，這一政治文化和道德價值觀荼毒中國兩千年而至今。

　　縱觀項羽一生，最高政治理想就是推翻暴秦，看不出他有做帝王的理想。既無政治目標、亦無政治謀略。他順勢而生，既是浩浩蕩蕩反秦大軍的一員，身上又聚結着無數被暴政壓迫的衝天怨氣，象一道狂飆，把貌似強大的秦帝國沖得稀里嘩啦、土崩瓦解。如果說項羽是叱吒風雲的英雄，雄赳赳、氣昂昂、活生生，沒有半點矯飾，真實可愛，那麼劉邦充其量是個江湖混混。他奸詐、狡猾、道德品格低下，屬市井無賴之流，然而他卻有着極高的政治智慧和嫻熟的政治手腕。

　　高傲是英雄共同的品質。高傲的死穴是做人有原則有底線。而奪江山是政治，政治是排斥道德價值的。所謂價值觀，就是一種不分男女老少、文化傳統，一下子就能打動和照亮人心的東西。中國歷史上政治家對這玩藝兒是不屑的，他們也從來不向歷史提供這些東西。在中國文化辭典里，政治從來是只重目的，只看結果，說的委婉些，只講政治智慧、政治手段，不講政治道義。競技場上並不是只有勇力的人能站立到最後。勝者為王的豪邁表現得只是一時的力量，那些在失敗當口會蟄伏會裝瘋賣傻，不斷變換身形將自己巧妙保存下來並時時準備再作一博的人，才是真正可怕的終極殺手。

　　老百姓只是競技台下的觀眾，最後站在台上的那個人並不是他們投票選出來的。他們經常內心糾結，一方面崇拜玉碎英雄，另一方面很羨慕瓦全英雄。而玉碎英雄總是率先倒下，瓦全英雄往往笑到最後，儘管你內心不屑勝利者所使用的手段。數百年後，西晉名士阮籍憑弔楚漢古戰場，不勝感慨：“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也許阮籍此話過於狂傲，事實是楚漢戰爭的勝利者確實缺乏足夠的道德底氣和人格魅力。不幸的是歷史遊戲從來只由勝利者操盤。遊戲的結果也從來不取決於道德基礎。

　　“武王伐紂”是正義與非正義的對抗，“秦掃六合”是武力與征服，項羽滅秦則是以暴易暴。楚漢相爭是一場不對稱的戰爭，軍事力量並不能決定最終的勝負，謀略、手段、技巧最後在軍事上取得勝利，這種勝利使楚漢相爭成為一種成王敗寇的角逐。

　　漢朝立國之初就如市井酒吧開張，酒吧座客是三教九流各色江湖人物。這些人既是酒吧的常客，也是酒吧的股東，他們既要在酒吧尋歡享樂，還要從酒吧分取紅利。命運的青睞，他們成了風雲一時的政治人物，外在形象無限風光，內心世界卻像猴子套上一身禮服，沒有半點精神依託。道德價值觀對他們來說都是迂腐可笑的裹腳布，他們的起家也全然因為沒被裹腳布纏繞。而這家酒吧的大老闆本身就是一個毫無政治倫理、道德信念的市井之徒。

　　然而，專制政治的基礎是道德。道德教化人們學會遵從，這恰巧是集權專制的社會根基。政治現實與政治需要的悖反，迫使老闆和股東們祭起“禮”的大旗來修飾自己的倫理實踐，另一方面貪慾的衝動決定了酒吧的主人會不斷加強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的控制。歷經文景之後，“無為而治”的黃老之學終於成為不合時宜的破衣裳，在一片尊儒崇禮的喧嚷中，“外儒內法”這一套更加陰鷙、更加殘虐的馭民之術應運而生，而且一直為歷代專制者奉為圭皋，薪火相傳。

　　當權者說的是一套，做的一套，說的與做的不一樣，而二者都是政治現實的需要。做的那一套是專制者內心的外化，說的那一套是為了引導老百姓相信專制統治具有天然的合理性和永久的合法性。

　　如此虛偽矯飾的官場文化必然產生官場潛規則。

　　兩面性文化象毒瘤一樣在全社會蔓延，把我們這個自詡為最智慧最優秀的民族一步步引入深淵。

　　問題是這個世界的芸芸眾生，內心深處的人性良知不會因為蔽日謊言而徹底泯滅。他們看着舞台上那些人的各種表演，並不相信表演者所描繪的世界，而對那些被粉飾的人物和事物具有天然的逆反。出於對幕布後面世界的好奇，而對於那種真情真性、與人性相通的歷史人物覺得格外可愛。這些歷史人物就是他們其中一員，就是他們的傑出代表和歷史化身。

　　項羽是真實的，這是他最可愛之處。今天的社會，我們突然發現很難見到一個真實的人，更何況一個英雄。如果你身邊某個人某一天突然變成了英雄，那他一定喪失了普通人的全部元素，被捏造為不食人間煙火的畸形生物。

　　真實的項羽以其真實的人性，就活在這片渴望真實的土壤中。

　　六

　　項羽是反抗暴政的英雄，這是項羽最可貴之處，也是項羽的歷史價值所在。

　　項羽是暴秦的終結者，卻不可能成為暴政的終結者。他用一種暴力摧垮了另一種暴力，如果歷史給他機會讓他繼續走下來，取而代之的必然是一種具有項氏個人色彩的暴政。連最沒有文化的狗屠將軍樊噲竟也看出項羽骨子裡的東西，在鴻門宴上當面指責項羽是“亡秦之續”。項羽不僅不惱，反而賜酒賞肉，可見內心倒是認同。一個暴亢強梁的人總是自以為自己是強大的。項羽對秦始皇不僅是一種形式上的“取而代之”，更是一種自覺不自覺的精神繼承。

　　項羽慣於血腥，迷信暴力。他以暴力崛起，曾經是一時的“叢林之王”。“叢林之王”永遠只迷信“叢林法則”。這也正是項羽的可憐之處，也是項羽歷史悲劇的深層原因。

　　對於一個缺少政治理念和政治追求的歷史人物，除了暴政，再也難以作出更好的選擇。僅靠個人的勇氣和魅力是無法主宰歷史的。

　　而項羽的對手劉邦剛剛相反，雖然缺乏足夠的道德底氣和人格魅力，但卻有整套的政治綱領、完備的政治謀略和熟練的政治技巧與手段，儘管這些謀略和手段過於陰鷙。然而穿上華麗的晚禮服總比赤裸裸地提着屠刀更容易讓人接受。人們不會推翻一個暴君而去擁戴另一個暴君。當一個歷史人物，不管他是否是一個機會主義者或市井無賴，當他以一種平和從容的方式出現，給飽受荼毒的人民以安寧幸福的承諾，確實會天下歸心。

　　我站在項羽像前，凝視着項羽那雙充滿憤怒死不服輸的眼睛，惋惜之餘泛起一絲憐憫：人心選擇了劉邦，歷史拋棄了項羽。霸王啊，你有什麼不能瞑目的地方？

　　一位名人說過：“一個沒有政治頭腦的人，卻坐在必須有政治頭腦才能坐的板凳上，實在是一種災難。”災難是社會歷史的悲劇。用個人的悲劇來換取歷史免於重蹈黑暗覆轍，倒是一件十分讓人慶幸的事情。

　　告別了刀光劍影，那些風雲激蕩的年代總是會催動世人的血液流速，大時代大舞台不停地演出一幕幕眼花繚亂的活劇，以致後來的觀劇者總會血脈噴張。

　　英雄創造了歷史，不掩百世榮耀。畢竟千古江山，風吹雨打，一代風流去。

　　昨夜星辰昨夜風。人們敬慕英雄，卻並不期待血腥，不希望歷史重蹈英雄故事。英雄輩出時代的背後是傷痕纍纍的社會，而天下黎庶永遠期望生活在一個平和安定的社會。

　　除了野心家，沒有人願意用腥風血雨來創造歷史。

　　天低雲暗，秋風蕭瑟。我久久地凝視着霸王祠，心頭默默祭起一柱清香：英雄是時代的傑出代表，願歷史英雄永遠生活在歷史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