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叔公二爺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小景
一九五五年春天,乍暖還寒,厚厚的棉衣棉褲還穿在身上沒有退下。一個極其平常又普通的一天,杏林鎮雙日逢集。中午飯後,鄰村李家場的小夥子海順從杏林趕集回來時,將一個六十五六歲穿着很破爛的老漢帶到了祖父的面前。
當時兒孫滿堂的祖父正盤腿坐在熱熱的土炕上很愜意的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旱煙,來人進了門,站在屋內。祖父看到這位不速之客很驚訝,大驚失色,停止了抽煙。來客表情也極不自然,還沒等祖父開口,來人竟啰啰嗦嗦的搶先一步開了口。
“我是你弟弟狗剩的好朋友,他曾告訴我他老家在這裡,我今天有事路過杏林,碰上你們村的人,順便替他過來看看……”
祖父突然臉色憋得通紅,怒目圓睜,騰的跳下炕,趿拉着鞋,用煙桿指着來人的鼻子罵道:“呸!你胡說啥呢,你就是狗剩,還騙我說是他朋友,把你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你……”。
聽聞此言,來人失去了控制,癱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家裡的其他人也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聞訊蜂擁趕了進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且聽我慢慢細說。
祖父叫王狗甲,有姐弟三個,他上面有一個姐姐叫什麼有多大無從知曉,下面有一個弟弟就是這個狗剩。據說父母去世時他們很小,祖父有七八歲,弟弟狗剩也就只有四五歲,後來姐姐出嫁了,他倆兄弟就成了孤兒。祖父就把弟弟狗剩斷斷續續寄養在斜坡村舅家,絳中村姑家以及嫁到羅家村的姐姐家,自己則給財主家放牛放羊養豬做童工賺錢養活自己和弟弟。可是這個從小受父母溺愛雙突然失去雙親,缺少家庭溫暖又沒人管教的弟弟狗剩,性格變得古怪調皮,桀驁不馴。在親戚家不受大人的說教,稍不順心如意,便不吭聲的離家出走,跑到另外一個親戚家,搞的各家親戚還都以為把他丟失了,興師動眾到處找人。如引這般折騰了幾年後,幾家親戚都不願再收留他了。做兄長的祖父也是寄人籬下,吃東家的一碗飯,給人家財主做工,看人家的眉高眼低,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把弟弟狗剩帶在身邊絕對是不可能的。後來山西一位在我們本地做生意的商人,因家中無兒,託人打聽想收養一個兒子。對方見過祖叔公狗剩后也甚覺滿意,祖父便通過中間人把弟弟狗剩過繼給了他做養子。弟弟被人帶走後,祖父經常懸着的一顆心也就放到了肚子里,覺得他做了人家的兒子,就得受人家的管教,又有書可以念,那戶人家家境也不錯。弟弟有個好的歸宿,他也就放心了,隨後就一心一意的給人家幹活,養活自己賺錢。
十幾年過去后,祖父也長成個大小夥子,牽挂惦記着遠在山西過繼給人家做了養子的弟弟狗剩。他太想念他了,後來有一天祖父便坐車幾百里路按當年對方留下的地址去找他,花費了好多周折和精力找到那個地方后,不料那戶人家卻生氣的對他說,你弟弟已經長大了,不好好念書,做活吃不了苦,遊手好閒,好吃懶做,又不服大人管教,有一天離家出走,跑掉了,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他家也不願再要這個兒子了。
祖父極其懊喪又失望的回到了家。
又過去了多少年,祖父也娶了媳婦成了家有了兒女。雖然日子還很窮,但他和祖母起早貪黑,拚命操勞,含辛茹苦養兒育女過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弟弟狗剩也一直沒有任何音訊,祖父對他已經死了心,以為他早已死在了外面。
突然有一天,失魂落魄的弟弟狗剩回到了夾道村,找到了祖父母。多年未見,弟弟狗剩也變成一個三十幾歲的漢子了,不過他還沒有成家,孤身一人光棍漢,滿心歡喜的兄嫂收留了他。
原以為他光棍漢收心餓死雞狗,浪子回頭金不換。兄嫂兩口子看到他三十多歲了還是光棍漢一條,苦口婆心的勸說他回到家好好跟着他們做莊稼干農活,日後攢些錢,買些田產蓋點房娶個媳婦成個家,老老實實本本分分過日子。弟弟狗剩在兄嫂面前乖順的滿口答應,唯唯諾諾,點頭稱是,夫妻倆也就失去了警戒,相信了他。卻不料有一天,稱兄嫂倆不在家,狗剩趁機偷走了家裡的錢,又一溜煙跑掉了,消失的無影無蹤。氣的祖母跳起來直罵娘,祖父則連連搖頭嘆氣,這個不爭氣的弟弟呀!
後來他又故伎重演了幾次,祖父母便不再相信他。再一次落魄回到夾道村,祖母便破口大罵不讓他進門,祖父則長吁短嘆不吭聲,他也就夾着尾巴灰溜溜的離開了。此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誰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是怎麼混日子的。
後來又過去了多少年,這期間中國發生了很多驚天動地的大變故。改朝換代了,代表國民政府的蔣介石潰退到了台灣,共產黨毛主席掌控了中國的天下,嶄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了。
再後來,共產黨徹底廢除了國民政府的舊政策舊體制,打土豪分田地救窮人,進行土地改革。祖叔公狗剩在外面流浪的日子也不好過了,他沒有妻子兒女,又無固定居所,又不是當地人,歸屬不到任何地方任何村子去,自然也就不能按本地村民分到應有的土地等其他。他惶惶不可終日,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難熬,再加上他六十幾歲年齡也大了老了,風燭殘年,體力和精力一天不如一天,便萌生了回到老家找到兄嫂及侄兒,依靠他們養老了卻殘生。自知對兄嫂傷害太重,無顏面對,這便出現了開頭投石問路的那一幕。
再說說當年我家的情況,大姑絨娃兩年前已難產死於隴縣;三十五歲的伯父倉娃已有了三個孩子,大堂兄樹年,大堂姐菊愛和小堂姐菊寧;歲姑熱鬧也已出嫁多年,兒女一大堆;三十歲的父親根倉這邊,也已經有了大姐菊蘭。這家裡的住房,上房三間一明兩暗,兩邊廂房各住伯父和父親;偏房兩間,一間做廚房,一間做祖父母的卧室;門房兩間,養了兩三頭牛還要出來進去走人。家裡實在沒有多出來任何一點點地方再能容個人住下來。
……
叔叔二爸回來了,伯母和母親兩妯娌敢緊去廚房做飯,下了挂面又放上肉臊子,熱騰騰的麵條很快端了上來,祖叔公二爺低頭接了過去,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後來他才給母親說他在外面住廟皈依戒了口,不吃肉,當時他很害怕祖父母訓斥和責怪,不敢吭聲也就吃了下去。
在外流浪了大半輩子的祖叔公二爺終於決定回到家鄉夾道村不走了,除了帶回來身上穿的一身棉衣棉褲和六十幾歲的年齡外,一無所有。他回來時,還突發奇想,別出心裁,掏空了棉褲的棉花,裝上很多核桃帶了回來。惹得堂哥堂姐和姐姐幾個小兄妹,在院子里打着鬧着哭着笑着搶着砸核桃吃。
祖母首先堅決反對不要祖叔公狗剩,這個家不能容下他,要趕他走。這個不成器的小叔子對她傷害太重了,她對他咬牙切齒,恨之入骨。當家的伯父考慮了很久后,還是決定不能收留他二爸狗剩,家裡已經有兩位老人了,孩子又多,缺吃少穿,房子又緊張,再增添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豈不是更增加了很多負擔。祖叔公在祖父面前淚流滿面的哭泣着,苦苦哀求能讓兄嫂及侄兒開恩,容他留在這個家裡,不要趕他走。他說他還不老,還能幹很多活計,不會吃閑飯,還能喂牲口乾雜活,給他在牛棚里盤一個很小的炕就可以了。祖父也只是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悶煙不吭氣,他也很為難呀。他早已不當這個家了,他也快七十歲了,他也需要兩個兒子養老,他無法做通祖母和伯父的工作,他早已在這個家說話沒有地位了,他若是強行將這個不成氣的弟弟留下來,家裡鬧矛盾後院起火,他豈不是自尋煩惱自找麻煩,他難呀,他為難呀……
雖然沒有在祖叔公手裡搶奪飯碗,每次吃飯的時候,祖母總是尖酸刻薄的罵罵咧咧,用狠毒的語言詛咒辱罵他。祖叔公每次吃飯的時候,總是忍氣吞聲悄悄蹲在院子里的一個角落裡,和着流下的眼淚艱難的咽下去,氣不順呀。
伯父也好言相勸祖叔公他二爸,讓他先行上去,回到他原來住的地方。這邊他找鄉政府及村委會辦好了手續,讓他有了正式的戶口能分到田地及其他再接他回來。同時也讓他上去后找當地的政府開好證明,這邊也好接收他。
祖叔公知道這是客套話,這個家容不下他,拒絕他,不要他,要趕他走,要把他這隻流浪的老狗趕出家門。他萬念俱灰,徹底絕望了。
天天刀子割,針刺般的辱罵,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男人,臉皮再厚也忍受不了這樣的侮辱,他實在無臉在這個家呆下去了。想當年他也是個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巧舌如簧憑三寸不爛之舌謀生闖天下的老江湖,何曾受過這種窩囊氣。忍氣吞聲呆到夏收前,他終於被掃地出門,灰溜溜如喪家之犬離開了這個家,離開了生他的夾道村。走時伯母送給他一條黑粗布白腰大襠褲和一雙新布鞋。
誰也無法體會他當年夾着包裹離開家時那種凄涼、絕望、萬念俱灰,精神崩潰、心灰意冷的心情。
趕走了祖叔公這個瘟神,家裡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之後祖父常常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旱煙,一聲聲的嘆氣。他還常常在黃昏的時候,站在村口,眺望東北方向,久久的發獃。
之後就再也沒有祖叔公二爺狗剩的任何消息。
三年過後,伯父因故去北山做活,那個地方距離當年祖叔公留下地址的地方不遠。後來伯父找到了那個地方,找到了一位祖叔公當年的鄰居。原來,祖叔公當年遭受到了重創及沉重的精神打擊,失去了再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回來后就一頭栽倒在地上,一蹶不振病倒了,孤零零的躺在他自己的那孔鋪着麥草,玉米桿擋門的小土窯洞里,不吃不喝,病入膏肓,一天不如一天。善良的鄰居知道后,就做些飯喂他吃,端些水給他喝,還問他要不要通知老家的親人,祖叔公搖頭拒絕。隔天,鄰居再去看他時,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魂歸西天,咽氣死了。鄰居們就把他身旁布包裹里的新褲子新鞋給他穿上,找來土壞,就把祖叔公鑲在了那隻土窯洞裡邊。
伯父來到鑲着祖叔公的土窯洞前,燒了紙,跪下來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后,久久久久的不肯離去,最後仰天長嘆一聲,一步三回頭的走了,永遠永遠的走了。
祖叔公王狗剩,生前在外流浪沒有回到生他的夾道村,死後魂魄繼續在外流浪,成了孤魂野鬼,照樣沒有回到夾道村。
二〇一〇年二月二十七日於昆明昆陽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