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沖氣

　　當奶奶把我從母親的體內剝離，用老剪刀剪斷肚臍的一霎那開始，自己的命運就緊緊地和魏店這塊貧瘠的黃土地的窮困連在了一起。我聽到的第一支交響曲是山樑上刮著的老北風，警告我人生是多麼的艱難。第一次領略了老北風雪渣滓，嚴寒從破舊的門窗鑽進來，從看見老天爺明晃晃的房頂上擠進來，使我領悟人生第一課：經不起風吹雨打就無法在這個世界生存。於是，就學會了精着屁股，赤着雙腳，只穿一件遮擋肚皮的兜兜兒走山穿溝挖野菜、找野味來填飽乾癟的肚皮。動物般本能自然地滾爬摔打在一大堆哥哥姐姐中。那時候如果是手腳碰破出血了，只有抓一撮黃土敷一敷就沒事了。頭疼腦熱、肚痛胃脹、噁心嘔吐的小病，從不看醫生。何況當時根本沒有一分掰開看的錢。只有如天華這樣要命的大病才東借西借地到鎮醫院就治。

　　在我的記憶當中，其實每家人自有另一種不為人知的祛病良方——擦沖氣。半碗清水，三根筷子，些許饃渣或雜糧面（那時根本沒有細白面，只有輪到幹部管飯時才能領到些許）就可以了。要有幾張紙錢再好不過了，可當時孩子上學訂本子的紙張都沒有，那有這樣奢侈的東西擦沖氣！這種簡單的驅病法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才不常用了。小時候夥伴們和我一樣，都有一大群哥哥姐姐，父母整天忙着上屲，一大堆孩子大的拉扯小的、小的滿地爬，都滾爬在泥里土裡。孩子中有身體不適的，根本不送醫院，等到上屲掙工分的父母回來，然後讓病人頭朝戶門躺下，把清水置放於病人頭側，在我的記憶里一般是母親聚精凝神，一臉虔誠，手執三根筷子，兩端濺些水，口中念念有詞“十字路口碰上的、黑地里夢着的，把筷子捉住，捉住了你喝得飽飽兒吃得脹脹兒了起（去）。”一邊在碗中調整筷子的角度，以便使筷子立於水中，如果筷子很快立住，說明是餓死鬼這樣的小沖氣。趕緊找些饃渣或抓一把面，打向立着的筷子。筷子倒下后，把碗端起在頭上左轉三圈右轉三圈，最後把水碗端上，將水倒在行人多的路口，十字路口最好。如果長久的呼喚仍然不能使筷子立住，說明事情不妙，可能這個沖氣了不得，則把一支筷子平放在碗口當馬騎，再次呼喚“要是乏了、路遠了，給你一匹馬騎上了去。快點捉住，捉住我給你打發些盤纏到十字路口等穿綢掛緞的去。你把窮人家的娃娃放得好好的。”當兩支筷子穩穩立於水中時，母親就燒起疊成三角狀的紙錢來（紙錢不是現在商店裡買的現成的，是母親從念書的哥哥本子上撕下幾張沒寫字的紙，再用人民硬幣在上面摸摸自己製作的），一邊燃燒，一邊在病人身上繞來繞去，口中再次念念有詞“頭上送，頭上輕，腳上送，腳上輕，渾身上下一齊送，十字路口滾起球”。燒罷紙，將紙灰掉在碗里，要在水中撒些饃渣，再在頭上轉幾圈，潑掉送病水即成。可有時要是孩子痛得厲害，索性用女人的臭鞋，女人的爛褲頭最好。在躺着的病人身上擊打幾下，然後口裡喊着“起、起、起”用力在門上摔打，這樣來回幾次，表示極大的憤怒要把沖氣下定決心趕走。

　　這種送病法，不知道是怎麼傳到魏店這塊貧瘠的黃土地的？用科學解釋，這是一種心理暗示治療法。在我小時候，母親用這種方法為我們驅逐身上的無緣無故的頭疼發燒和嘔吐噁心等這樣的小病的。當然這種驅病之法也有需要小心之處，送病時其他閑雜人包括自己的親屬特別是小孩子要迴避，如果送病之時，恰巧有人站在正前方碰個正着，特別是身體弱小的孩子，那就預示着這個人將招病上身。

　　現在想來，這不是一種迷信，是我的祖先們在這塊貧瘠的黃土地在不盡如意甚至令人絕望的縫隙中尋求活下來的一種希望。生活有多麼苦難，生命就有多麼堅強。上帝創造苦難的同時也教會人們如何化解苦難。我的父輩沒有高端的現代醫學，貧窮得沒有錢進醫院。就用擦沖氣這樣原始古老而又可笑的方法化解一次次病痛，給我們活下去的希望與快樂。我們廉價的生命就是這樣的得已延續，在延續中鍛煉就超強的免疫力和抵抗力！健康頑強地生存在這塊十年九旱的貧瘠的黃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