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變

　　“誰有電腦？”導師問。

　　四周叢林般地樹起了一支支手。我兩隻手下意識地擺弄着鋼筆，心裡暗暗決定，想辦法掙錢買個電腦。

　　一周后，我找了份家教。學生是個八歲的女孩，稚氣中掩不住茫然若失的神情。後來才聽說，原來，她媽媽去了澳大利亞，爸媽離了婚。爸爸現是公司的老總，整天忙得不着家，而媽媽則好似一去毫無迴音，女孩基本上是和保姆在一起生活。像是招惹了哪位神仙的嫉妒，偌大的豪華房間，什麼都有了，就是缺少最應該有的天倫之樂。

　　我能感悟到女孩的落寞，她叫向汝，放學后，她總憋了一腔學校的趣事要講述，保姆太關注她的物質方面而忽略了精神方面的需求，向汝追在她的屁股後面，在客廳和廚房間跟進跟出，滔滔地講了半天也不見阿姨表示一點反應。忽然憐憫就敲打在我心坎中最脆弱的地方，我常常早去晚回，和向汝一起分享她的喜樂和小小的煩惱。

　　一個周末下午，下課後，我換好了鞋子，碰巧和女孩爸爸相遇在門口，他一邊換拖鞋一邊和我寒暄，就在我拉開門要離去時，他問我能不能留下來吃飯，順便交流一下孩子的情況。

　　那晚，我穿了一襲連衣裙，純白的底子上點綴着幾點清淡的綠色碎花，一頭淡黃色的垂髮隨意地披在肩頭，青春清純，我的本色，也是我的最愛。

　　女孩叫向汝，我稱他爸爸向先生。飯桌上，向先生由向汝生活的欠缺說起了家庭的不幸，向汝媽媽三年前去澳大利亞出差一年，一去就沒再回來，之後，他們離了婚。回憶起往事，向先生臉色凝滯，動作遲緩，看得出，他應該是很愛他的前妻的。

　　那頓飯向汝吃得很開心，不住地纏着我問這問那，我的文學才能也在那凝聚的短暫時光，得到了燦爛綻放。飯桌上不時傳來向汝開心的笑聲，保姆劉姐說難得向汝如此開心，向先生也不時傳遞略帶感激和羞愧的一笑。

　　原講好，一周上三次課，向先生說向汝難得如此開心，你每天晚上都來吧，哪怕是陪她玩玩。

　　飯後，我又給向汝講了幾個故事，才回學校。朦朧的夜景中，我的身子輕飄飄的，有種莫名其妙的美感，像是置身於美妙的童話般。隱隱約約感覺，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美妙的東西剛剛撒下帷幕。我能感覺到它，但又不能準確說出它是什麼。

　　每次去上課，我都精心打扮一下，以便不至於在那個華貴的環境中太失體。後來，又遇到向先生幾次，每次他都熱情地留下我吃飯，每頓飯都吃其樂融融。向先生便讓我每晚先過來一起吃飯，再給向汝上課。

　　由於每天都去上課，那棟豪華的大房子對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說實話，我做夢都想擁有一套這麼美麗的房子，但是，在那華美的房子里，我從不好奇地東張西望，潛意識裡就明白，這是別人的。

　　每遇到下雨天，向先生就開車送我回學校。其實，從學校到向先生家沿小路走，只需20分鐘的步行。向先生開着車要繞一個大彎，從大路轉過去，往前到十字路口，再倒回來，把車停在緊靠宿舍樓的小門口。那是一輛烏黑油亮的寶馬車，我常常透過車窗，看着兩邊橘紅色溫暖的路燈，和朦朧在詩意中的夜景，像流水一樣，靜靜地向後滑去，每每此時，我就會有種在空曠的天際迅速滑翔的幻覺。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渴望飛翔。

　　說不上是什麼原因，我從來都不敢大大方方的看向先生，只在背後偷偷的觀察。我不怎麼滿意自己就讀的學校，所以也從來沒把身邊的帥哥當過回事，但和向先生對視的第一眼，我就彷彿被太陽灼了眼，開始躲躲閃閃起來。他的目光深邃，往不到底的那種深。身材高大挺拔，舉止溫存體貼，談吐幽默坦誠，這麼完美男人，我一再納悶，向汝的媽媽怎麼就捨得放手哪？

　　中秋節晚上，向先生邀我一起去海邊賞月。如盤銀月靜靜地懸在湛藍的天空，大海輕輕地呼吸着，海浪溫柔地一遍遍撫摸着沙灘。我們一起吃了月餅，又做了幾個遊戲。月亮漸漸向西滑去，保姆帶着向汝去了預定的房間睡覺。月亮越發純潔而安靜了，只聽得大海在不斷地涌動着不安的情愫。

　　那個夜晚，我穿着一條淺粉色連衣裙，明亮的月光將我修長裊娜的影子靜靜地印在沙灘上，原本白皙的我，月光下散發著透明的白。向先生一改平日的西裝革履，花格短衫，淺藍牛仔褲，說不出的英氣勃勃。這麼美好的一切，我不忍睡去。

　　海風漸漸大了，向先生拿他的外套給我披上，衣服上有一縷淡香，混合著他的體香味，我不由的深深吸了一口，彷彿喝了一口陳酒，不由得陶醉了。向先生將外衣搭在我的雙肩，雙手沒有立刻離去，他輕輕地摟了摟我的肩，目光在我臉上溫柔的撫摸，眼睛，鼻子，嘴……我不敢去接他的目光，低着頭，暈眩着，期待着。他一點一點將我擁入懷中，低下頭來，於是，整個世界都旋轉起來。

　　我想，每個人都會想得到接下來的事，我們手拉手，相互依偎着，走向那海邊漂亮的房間，房間里有一張無比舒適的大床。其實，接下來什麼事都沒發生。他說，他想弄明白，這是衝動還是愛情。但我明白，對我，這是愛情，壓抑了很久的愛情。從看到他的第一眼，它就在我心的最底層悄悄滋生，隨着不斷的接觸了解，慢慢地萌芽，日漸涌動，直到那個美妙的夜晚，才破土而出。

　　人一生中，能遇到真正的愛情，那是莫大的幸福。所以，當愛來到時，一定要抓住它，不要錯失良機。這是一個周末向先生對我說的，說完，他就緊緊把我擁在懷裡。我們當時在海邊，中秋節賞月的地方。當月亮再次漸漸西移，大海輕輕喘息時，我們手牽手，互相依偎着，走向那間漂亮的房子，房子里有一張無比舒適的大床。

　　我和向先生深深陶醉在愛的漩渦里，兩個人的漩渦，越漩越深。我的潛意識提醒我，最深醉處，往往也是最黑暗處。隱隱約約，我總覺得要有什麼事要發生。直到向汝的媽媽出現，我才證明自己預感的準確性。

　　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夏美茶。從向先生的完美主義追求和向汝的美麗，我不止一次預猜過她的美麗，而當真正面對她時，我還是吃了一驚。我內心一向以自己的麗質和氣質為傲，但站在夏美茶麵前，我自覺黯然失色。她比我高了半頭，柔軟的身段，走起路來，身姿像水一樣流動，妖媚而又誘發著高貴。她的眼睛像一個藏着寶藏的深洞，目光在她臉上留戀着，碰上這雙眼睛，稍不留神便被吸了進去。

　　她說她已和國外的男人分了手，她需要女兒，需要家，她回來，是和他復婚的。

　　向先生兩天沒有和我聯繫，我靜靜地等待着。其實，我已預料到了結果。躺在宿舍的床上，我感覺到那種漩渦中的激情和愛，如細沙般從指縫中流逝，有一種生命抽離身體的輕飄感。痛到了極點，便沒了痛的感覺，只有麻木。

　　周末，我和向先生心平氣和的分了手。見面前，我已痛哭了一場，所以能做到心平氣和的樣子。他不敢直視我有些腫脹的雙眼，像蜻蜓點水般，眼光從我臉上飄來飄去，有時和我對視一眼，像被蜇了似的趕快離開。他說，他無法邁過過去這個坎，畢竟他們有一個孩子，合在一起，他們就是一個完好的家庭，像過去那樣。

　　我把自己扔進書堆里，讓小說中人物的悲喜來淹沒自己的悲傷。有時也會上網聊聊天、看看電影，但對愛情再也打不起精神。我把他的拖進黑名單里，從此，我的世界里只有我自己。

　　兩年後，我開始奔忙於畢業論文答辯。對於往事，我心靜已如止水，那段愛情便是埋藏在水底的一股細泉。直到有一天，一個做警察的朋友打來電話，他說向先生死了。那股細泉立刻洶湧不止，那種麻木的暈眩感又從我的頭部蔓延開來。我想，他是在開玩笑，他曾經追過我，和向先生是情敵。“你開什麼玩笑，你是希望他死吧。”我聽自己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被風刮過來。“初步檢測是割腕自殺。”他的口吻沒有絲毫玩笑。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恍惚的雲霧中慢慢蘇醒。

　　和警察在一餐館見面。他告訴我，今天上午，向先生家的保姆打電話報的警，向先生死在他的卧室里，一隻手裡攥着刀片，被割開手腕的另一隻手搭在床沿，血流了一地。我了解向先生的剛毅和樂觀，我堅信，他不可能會自殺。我講了我的憂慮，警察朋友說，據驗察，死者死亡時間，夏美茶和女兒正在她的一個朋友家裡。

　　我的生活又回到漩渦里，我無法控制自己，一遍遍地回想和他相識相愛的點點滴滴。有時像在夢中一樣，渾渾噩噩，一切都不真實，包括他的死亡。

　　幾天後，警察證實了我的疑慮。向先生不是自殺，是他殺，兇手是他的妻子，夏美茶。聽了這個結果，我很平靜，這和我的設想大致一樣。我回想起來了，早在兩年前，見到夏美茶的第一次，潛意識裡，她的妖媚使我感到難以自制的恐懼。可是，向先生如此優秀，這又是為了什麼？

　　我是平生第一次到這麼莊嚴的地方，監獄的牆壁高聳着似乎要延伸到天上去，牢獄的深灰色和正下着雨的灰濛濛的天空似乎要把人的一切尊嚴剝奪下來，使人不敢大膽的呼吸。

　　夏美茶沒有想到是我，兩年了，她有充分的理由把我這個無名小卒忘得一乾二淨。沒有化妝，她依然妖嬈嫵媚，但縷縷皺紋在微翹的眼梢綻露出來。

　　原本有千言萬語激蕩在我的心裡，但面對這個雙手沾滿血腥的美麗女人，我的喉嚨好似給一塊巨石堵住了。眼淚在我眼裡匯聚着旋轉着，思維也彷彿在原地匯聚着旋轉着。

　　“我明白你在想什麼，”在弄清楚我的來歷后，她吐出一口煙，慢悠悠地說，“你是為愛而來的，我也是為了愛才走進這裡。我在澳大利亞愛上一個男人，他是個好男人，他有妻子，他不想傷害她，於是，我無奈之下回國復了婚。原以為就這樣湊合著過一輩子，可是沒想到他的妻子馴馬時意外摔死了，他問我還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共度餘生。這兩年來，我對他的思念和愛，就像湖底的源泉，表面看起來很平靜，裡面卻越涌越凶，在接到他的電話的那一刻，徹底爆發。”

　　“於是你為了自由，就把向先生給殺了！”我終於剋制不住自己的憤怒。夏美茶怔怔地看着我，彷彿是在醒了的夢中。

　　“也不全是，他始終不肯讓步。”她又要了一支煙，緩緩的吸了一口，剛剛從夢中醒來的樣子，像是講述別人的故事。”我們復婚時做了一個公證，如果誰提出離婚，將凈身出戶，不得帶走孩子和一分錢。“她呼出一口煙，以及其優雅的姿勢，其實，她一直都在擺着優雅的姿勢。她是那種熱愛表演的女人，借用一切機會來表演，即便是在這種場合，彷彿不表演就是對她美貌的極大浪費。可憐的是，這也許就是她的最後表演了。或許她已認識到這一點，所以，充分利用這點可憐機會恣情表演。我那警察朋友不耐煩的提醒她時間快到了，她睜大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彷彿又剛從一個夢中醒來。”我已習慣了花錢如流水的生活，離開了孩子，又沒有錢，我活不下去。”

　　夏美茶一再懇求我照看向汝，她說，她和向先生都是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都倍嘗了人世的冷暖酸辛，這也是他深愛她的一個重要原因。然而，由於她一手導演的一場裂變，使向汝由一個最幸福的孩子跌落到最不幸的孤兒。別管怎麼說，向汝是向先生的女兒，我們曾經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我會在我的一生中照看好她。

　　夏美茶被槍決后，我收到一份遺囑，她託付我為向汝的保護人，連同遺留下來的巨額遺產。同時收到的還有幾份起訴書，是向先生和夏美茶各自的堂親或表親所謂的家人。

　　今天又是月圓夜，我靜悄悄的一個人佇立在海邊。兩年前的今天，面對澎湃激蕩的大海，我默默祈求愛情，愛情真的來了，但又轉瞬離去，而且成為永遠的傷痛。今夜，面對闊無邊際的大海，我一遍遍的祈求寧靜。海風漸起，海浪一陣猛似一陣，將我的祈求氣勢洶洶地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