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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執的愛情

手機:M版  分類:愛情小說  編輯:小景

  14歲時,周玉儒娶了大他兩歲的表姐章華。他們是大戶人家,興親上做親。章華父母思想守舊,不僅不送女兒去讀書,還為她裹了小腳。而周玉儒,因為父親思想開明,小小年紀已經學貫中西。17歲時,更是留洋國外,一待就是五年。再回來,章華依舊是小腳女人,周玉儒卻滿腹經綸,風流倜儻。

  章華不漂亮,在生了兩個孩子后便開始擔心周玉儒會休了她。她是家庭婦女,他和朋友們談笑風生,飲酒作賦,偶爾還用洋文對話,她聽不懂,只有微微一笑。不止怕丈夫休她,她還怕周玉儒納妾,有人和她爭寵。知道了她的擔心,周玉儒搖搖頭,說他永遠都不會納妾,永遠都不會休了她。她問為什麼,他說他覺得她漂亮,她下廚煎的小魚最好吃。章華臉紅,不相信。但周玉儒握着她的手時,他的手像有電流一般,讓她心裡痒痒的。她就相信了。她輕聲說:“我走到哪兒都要把你帶到哪兒,不讓你接近別的女人。”周玉儒笑,這是他最愛聽的話,就像孩子聽到大人的承諾。

  生完第三個孩子,上海淪陷,被日本人佔領。在大學教書的周玉儒不得不帶着章華和孩子逃到鄉下。周玉儒的文章才華都用不上,反倒是章華像一隻老母雞,不僅要護着孩子,還要護着丈夫。她種菜養雞,甚至帶着大孩子下河撈小魚。手指長短的小魚剖了用油煎,在短少物資的非常時期,讓周玉儒覺得那是無上美味。周玉儒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獃子,為了讓他能在槍炮聲中還能讀下書去,狹小的農家院子里,章華種了幾叢秋菊,兩棵竹子。她對周玉儒說:“玉儒啊,‘採菊東籬下’我不懂,可我懂花下讀書,月下習棋,竹邊吹笛是美的。”周玉儒呵呵呵地笑,他對着秋菊寫下的是討日檄文,憂國詞賦。這些,章華都不懂。她的“國”就是丈夫,她的世界就是丈夫和孩子繞着她的家。

  在章華營造的一方安寧中,抗戰勝利了,他們又回到了上海。周玉儒接着教書寫文,而章華則用粗糙的雙手為他種花。家裡又是高朋滿座,又是指點江山,針砭時弊。看着丈夫笑談從容,章華心裡說不出的高興。可惜,太平景象沒持續多久,又開始了內戰。硝煙瀰漫中,章華每天忐忑,踮着小腳送丈夫出門,踮着小腳等他從學校回來。每一顆子彈都讓她戰慄,唯恐落到自己丈夫頭上。

  “我都說了,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你沒去過的地方,我也不去。”見章華擔心,周玉儒這樣安慰她。

  “是啊,我還大你兩歲呢。到哪兒都該我為你引路。”章華說。

  內戰結束,新中國成立。章華與以前並無不同,還是專心做家庭主婦。每天跑去菜市場,給孩子和丈夫做拿手菜是她的最大樂趣。周玉儒依舊喜歡吃小煎魚,邊吃邊稱讚,說她許諾做一輩子,他一直都記着呢。章華的臉微微發紅。已經四十多歲,還是會臉紅。

  章華知足,不再擔心周玉儒會休妻,因為聽街上宣傳,現在男女平等。只是,一天,當她挎着菜籃子從外面回來,卻見街上貼着大字報。許多人圍着看,見她過來,馬上悄無聲息地散開。她不識字,卻知道這一定和自己有關。她拉住一個年輕人,問那上面寫的什麼,年輕人將她悄悄引到一邊,說她丈夫是反革命,她最好與他劃清界限。她皺起眉,不知道什麼是劃清界限,年輕人說就是主動提出離婚。

  章華心怦怦跳着回家。躺在床上,周玉儒輾轉反側,章華也睡不着。她不相信丈夫是反革命。他每天都高高興興地去教書,怎麼就成了反革命?他不過是嘴邊沒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難道嘴裡說說也能成反革命?

  沒等章華找到時機問,周玉儒就被帶走了。他被扔進了大牢。章華探監時,帶着滿滿一罐油煎小魚。吃完魚,周玉儒提出離婚。他嫌棄她沒文化,她出身不好,她煎的魚也不如以前好吃了。可無論他說什麼,章華低着頭,一聲不吭。他年輕時都沒嫌棄過她,現在倒嫌棄了?章華不信。她不僅不肯離婚,還每周都來看他,每次都帶一罐油煎小鯽魚。

  周玉儒被轉到了更遠的監獄。第一次,大女兒來看他,哭着說母親來不了。那些小魚,母親沒有錢買,都是跑很遠去河裡親手撈的。水太冷,她得了嚴重的關節炎,疼得走不了路。那些魚,母親一條條煎出來,從不曾讓幾個孩子吃過一口。她說父親在獄里,比他們都更需要這些小魚。

  “這些,母親都不讓我告訴你。”女兒說著,泣不成聲。

  他把裝魚的罐子摔了,再不吃魚。

  在監獄住了五年,周玉儒又被流放到了大興安嶺。那個冬天不捂帽子能把耳朵凍掉的地方,想想都讓他驚心。可他剛到三天,章華卻帶着小兒子來了。大女兒看家,照顧弟弟,她趕了過來,照顧他和小兒子。當周玉儒在車站看到自己的小腳老婆,看到她鬢邊的白髮,第一次,他掉下淚來。他抱住章華,問她這是何苦,章華卻笑了,說從沒來過大興安嶺,不知道是啥樣,他自己來,她不放心。

  嚴寒刺骨,在江南住了大半輩子的周玉儒難以忍受。而身體虛弱的章華更是百病纏身。他勸她回去,可章華卻脖子一梗,問為什麼回去,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每天到山上伐木,累得幾乎虛脫,許多次,周玉儒都想倒下再不起來。可想想在家等他的章華,他硬挺着,一天天熬着日子。

  終於,熬過了十年,他被平反。那年,他66歲,章華68歲。

  兒女都結了婚,周玉儒鄭重其事地告訴他們,自己要和老伴出去獨居,好好享受二人世界。章華從17歲就生了孩子,一晃五十年,兩人沒過幾天清靜日子。

  周玉儒真的領章華搬到一個偏僻住所。每天每天,章華踮着小腳送他出門,他去釣魚,專釣手指長短的小魚,然後裝回家讓她煎着吃。晚上,喝兩口小酒,章華問周玉儒:“幾十年前,那麼流行休妻,你的許多朋友都把不識字的老婆休了,你為什麼不找個博學的女學生?”周玉儒笑了,看着癟着嘴的章華,調皮地問:“真想知道?”章華點頭。周玉儒說女學生不會煎小魚。

  章華給他滿上酒,說有會煎小魚的女學生。周玉儒又說女學生遠不如章華可愛。章華再追問,周玉儒抿着嘴,說這是秘密。還不到告訴她的時候。一問一答,這成了老兩口的一件樂趣。

  80歲時,章華跌了一跤,再沒爬起來。病床前,周玉儒寸步不離地守着她。章華拍拍他的手,嘆了口氣,說這輩子只會寫自己的名字,長得也不漂亮,一輩子都沒讓他感覺到榮耀。反倒是他,簡直是照在她頭頂的太陽呢。可他為什麼一直都這麼喜歡她?周玉儒板起臉,說他不喜歡她,只是喜歡她八十歲了還有滿口的牙齒,喜歡她眼角的皺紋,喜歡她說話時的語調。

  章華滿臉是笑,相信了。周玉儒也笑,屋子裡沒人時,他附在她耳邊說:“還記得嗎?結婚第一晚,你那麼緊地抱着我,說會疼我一輩子;為我煎一輩子小魚。自從我七歲死了娘,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沒有人能保證疼我一輩子。我怎麼能休了你?我是傻子嗎?”章華已經說不出話,但她的臉上一直帶着笑,那笑容里有一層紅暈。

  過完81歲生日,章華走了。兒孫們圍在她的靈床前痛哭,周玉儒卻沒掉一滴眼淚。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兒女們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都嚇壞了。莫非老人糊塗了?他們感情好,兒孫都知道。大女兒走到父親身邊,說母親這輩子雖辛苦,但過得高興,只要和父親在一起就是她最大的高興。周玉儒點頭,說他們不用擔心,他現在清醒得很。他在等她回來,她一定會回來帶走他。

  “一輩子都這樣,今天也不例外。”周玉儒顫巍巍地說。

  眾人看着老人,互相使着眼色。他們得看緊了他,不能讓他尋短見。周玉儒坐在椅子上,神色平靜。六十多年的婚姻,他從頭想到了尾。七個小時后,周玉儒身子一歪,無疾而終。

  章華和周玉儒的葬禮同時舉行。她81歲,他79歲。

  她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我走到哪兒,把你帶到哪兒。”他踐行了自己的承諾:“你走到哪兒,我會跟到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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