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傷

　　1

　　嘉倪灰敗已久的頭像突然間在MSN上亮起。我閉上眼睛拚命地搖頭，再睜開看，竟然有她發來的信息，只有一句話：洛薇，我結婚了。

　　顫抖的雙手伸向鍵盤，按了很久終於努力地按出一句完整的話：是那個你愛得在所不惜的男人嗎？

　　她很快地回復過來，但卻答非所問：呵呵，祝福我吧。別再掙扎了洛薇，我們都逃不出宿命的掌心。這樣也好，至少可以像所有人一樣正常地生活，然後慢慢變老。

　　我死死地抿着嘴，抿成一道倔強的弧線，不再作答。

　　我看不見屏幕那端嘉倪的臉，如同她不能夠得知我此刻的淚流滿面一般。網絡真是個好東西，無論你說什麼，屏幕那端的人永遠都不會看到真實的表情。

　　嘉倪又發來一條信息：別怪我洛薇，命運太強悍。把我忘記，你要好好生活，像一個正常人一樣。

　　嘉倪的頭像又恢復之前沉寂的灰敗，彷彿從來沒有亮起過一般。我看見自己的心被漲潮的大海撞擊成片片碎裂的浪花。

　　2

　　門窗緊閉，窗帘拉至密不透風，拔掉電話線，我從容不迫地坐在手掌形狀的橙色懶人沙發上，輕晃手中的高腳杯，面帶微笑。我看見酒紅色的液體輕輕撞擊杯壁，發出絕望的聲響。

　　手機發出淡綠色的光，我飛快地按鍵：再見嘉倪。確定發送，再將手機翻過來，摳掉電池，丟向一旁。

　　揚手將酒杯送至唇邊，大口吞咽杯中的液體，推送滿口的白色圓片，那麼急切。幾次嗆得我喉嚨翻滾直想嘔吐，卻硬是生生往回咽。有液體流出來，沿着唇邊一直滴落到我火紅色的絲綢弔帶睡裙上，絲絲沁涼，直抵骨縫。

　　踢掉腳上的繡花拖鞋，光着腳慢慢走到床前，平躺在一米八的柔軟席夢思上。揚起手，再一次細細理我睡裙的邊角，彷彿國家元首閱兵般的鄭重其事。兩手交叉平放至腹部，手下的絲綢睡裙傳來美好的觸感，潤瑩絲滑。輕牽嘴角，展現出一個最為完美的弧度，我微笑着閉上了眼睛。

　　3

　　睜開雙眼。我想，我是否已經抵達了所想的天堂，亦或是地獄？周圍景色無比熟悉。我掙扎着想要坐起，頭痛欲裂。猛力地甩頭，再望向四周，依然如出一轍。伸出手大力捏向臉頰，有劇痛感襲來，是真的，沒錯，我是在家裡。

　　這TM什麼世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連安眠藥都TM作假，我靠！我在心裡第N次惡狠狠地咒罵著黑心的製藥商，情緒愈來愈慷慨激昂，到最後，我索性從床上跳了下來，光着腳沖向窗邊。

　　“哧——”地一聲，大片白生生的光線直直地射進來，晃疼了我的眼。我舉起手去擋，慢慢地眯張眼睛。窗外一片陽光燦爛。

　　4

　　我一屁股坐在棕紅色柚木地板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手上的抹布黑得分辯不出原來的色彩。抬眼審視我瘋狂努力之後的勞動成果，所有的傢具亮得晃眼，物品置放分外得當，擦過五次的地板泛着微弱的光。

　　我得意地呲了呲牙，彷彿打了勝仗的將軍一般，志得意滿，但卻精疲力竭。

　　很久之後我站起來，將手中的抹布“嗖——”地一聲擲進垃圾桶，搖搖晃晃地走進了衛生間。

　　5

　　公寓大門口，長得像雪村的計程車司機眯着眼笑得堆起一臉的褶子：“小姐，我這進去來回倒車挺麻煩的，您行行好，在這兒下車，走兩步，我少收您兩塊錢。”我擺擺手，推開車門。

　　計程車司機以風一般的速度將我大堆小袋的東西飛快地卸下車，再笑眯眯地沖我擺擺手，一溜煙便沒了影。

　　罷了罷了，姑娘我今天心情好，新生活才剛開始呢。我一邊自我安慰，一邊彎下腰去收拾我的東西。

　　“嘀——”汽車喇叭聲尖銳地響起，撞擊着我的耳膜，我撇了撇嘴，心想，懶得鳥你。喇叭聲越來越頻繁，我翻翻白眼，依舊專心致志地收拾東西。

　　“小姐，你擋着路了，麻煩讓讓行嗎？”沉重的車門關擊聲后，有溫和磁性的男聲響起，低沉好聽。我頭也不抬地說：“沒看我這兒正拾掇着嗎？東西沒法拿我總得整好了才能走吧？你以為我想在這兒堵着道啊？”

　　“這麼多東西你根本拿不了，怎麼不叫保安幫忙呢？”我抬頭翻了一個大白眼，惡聲惡氣地說：“我願意，你管得着嗎？”

　　男子俊逸的臉上笑意不減，徑直走到我跟前，彎下腰幫我拿東西，他看着我說：“我幫你，你走前面帶路，我做免費搬運工。”

　　我甜甜地笑着說：“真是謝謝你了。”說完我直起身，兩手空空走在前邊，一臉得意地奸笑：“小樣長得挺賞心悅目，就是腦袋讓門給擠了。我讓你當好人！看你下次還敢亂當好人不？”

　　6

　　這個叫秦泰的熱心男人從第二天起成了我家中的常客。哦，不，不是常客，確切地說他已經成功地佔領了我的地盤，將我家直接變成了他的半殖民地。

　　他理所應當地拎着新鮮的蔬菜瓜果和家禽海鮮在廚房裡剁得生響，撞擊着鍋碗瓢盤煮出一鍋鍋香氣四溢的湯，圍着我粉色的圍裙在屋子裡穿梭，四處搜羅我的臟衣服細細用手搓洗。還愛拿着抹布擦我早上才擦過一遍的電腦桌，手指敲着我的頭說：“吃飯了丫頭。”

　　我享受這種被人照顧的樂趣，因為我已經很久不被人所照顧，從我的母親和嘉倪離開以後。

　　母親在我13歲那年，由於無法忍受父親的外遇事件，在一個下着雨的夜晚悄悄服下許多片舒樂安定，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個令她絕望的世界，甚至連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

　　我只看見她寧和的睡姿，美麗而安祥。

　　父親在一夜之間迅速地蒼老，然後是成日成日醉醺醺的不省人事。終於有一天，他倒在一輛大卡車的前輪下，再也沒有醒來。

　　7

　　嘉倪在一個下着雨的夜晚將我從酒吧帶走，當時她笑着向我走來，臉上的笑容如同盛放的白色雛菊一般燦爛純美。她說，我是杜嘉倪，並伸出手撫摸我的臉，有溫暖一直盪進我心裡。在她俯下身吻我的那一刻，我伸出手去緊緊地摟住了她。

　　從此我成為快樂的公主，盡情享受着嘉倪帶給我的種種溫暖和幸福。我說嘉倪，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永遠永遠不要分開。嘉倪總是笑着摸我的臉說，傻丫頭。

　　我們是拉拉，可我甘願做這樣幸福快樂的拉拉，因為有溫暖圍繞，永不間斷。

　　可是嘉倪離開了，在一個叫作江一駱的男人出現之後。

　　同樣是什麼都沒有留下。

　　8

　　“秦泰先生，你願意娶許洛薇小姐為妻，無論生老病死，都不離不棄，生生世世愛她，照顧她嗎？”神父莊嚴的聲音在教堂內響起。

　　秦泰俊逸的臉上滿是嚴肅：“我願意。”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深情款款。

　　“許洛薇小姐，你願意嫁給秦泰先生，無論生老病死，都不離不棄，生生世世愛他，照顧他嗎？”神父重複着同樣的婚禮誓詞，聲音莊嚴無比。

　　我想起秦泰寬闊的胸膛，纏綿的唇舌，還有好聞的薄荷香。是的，我是快樂的，尤其是他在我體內馳騁的時候，我快樂得無以倫比。而這樣的快樂，是我和嘉倪在一起時從來不曾感受過的。

　　嘉倪說得對，我們都逃不出宿命的掌心，命運的強悍。其實過正常人的生活，也沒什麼不好。

　　我抬起頭，看向秦泰，眼裡有微微的笑意：我願意。

　　四周掌聲雷動。秦泰抬起我的右手，將鑽戒小心翼翼地套進我的無名指。

　　9

　　我開始越來越享受我們的床第之歡，秦泰常常氣喘吁吁地笑着捏我的臉說寶貝，你現在越來越像個蕩婦，完全顛覆了我初次見你時清純動人的形象。我壞壞地笑着咬手指：“你不喜歡嗎？”說完我像蛇一樣再度攀上他的脖頸。

　　不久之後我懷孕。秦泰笑着說寶貝，我們秦家的人丁興旺可就要靠你了。我坐在沙發上邊啃蘋果邊朝他翻白眼：“你當我是生產的機器呀？還打算讓我給你生十個八個的組建支秦氏大軍來討伐我許家皇朝是不是？秦泰按着手裡的遙控器頭也不抬地說：“我打算讓你生一窩，讓我組個足球隊，衝出亞洲，走向世界！”

　　我伸出手中沒啃完的蘋果朝他扔去，他一邊慘叫一邊跳着逃竄。

　　我突然就感受到“俗世溫暖”這個詞的真切含義，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像王菲那樣無懈可擊的女子會嫁給李亞鵬這樣毫無特色的男人。原來所謂的溫暖與幸福，是必須依靠塵世煙火來熏染的。

　　10

　　我挺着大肚子，握着報告單在醫院的各個科室來回穿行，步履遲緩。

　　計程車上，我突然瞥見窗外上島咖啡門口，兩個身影十指相扣，其中一個，那麼熟悉。我無法看清男人的臉。然而我從兩人的背影之中，感覺出兩人非同尋常的親密關係。

　　沒錯，是秦泰。半小時前我打電話他還跟我說公司有事走不開，改天再陪我去做常規婦檢。

　　是誰說過，女人是這個世界上直覺最靈敏的動物？我捂住發疼的心口，表情扭曲。

　　11

　　上島咖啡靠窗的位置，秦泰與男子相對而坐。秦泰的右手伸向男子的臉，溫柔地停頓，細細地撫摸，憐愛之情，猶如賞惜一塊寶玉。

　　我看見男子秀美的臉上，表情幸福而又滿足。我又看見秦泰投向男子的目光，一如當初對我那般，深情款款。

　　我一直以為，只要我和嘉倪都做到了回歸正常的軌道安然前行，一切，便會盛世安泰。然而我忘了，有時，永恆也不過瞬間。我從來不知，秦泰，原來是塊玻璃。

　　我頹然地跌坐下去，有傷口慢慢地暗自張裂開來，心漸漸被利刃挖空般通透地疼。如同我下身源源不斷湧出的鮮血，在我身下的地面上，由純美的雛菊，徑直蔓延成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罌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