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蔔白菜各有所愛

　　秋天的城市，落葉紛飛。我恢復單身。我安慰自己，這其實就像大雁遷徙一樣簡單而已。

　　有這麼一句話，30歲的女人，走在街上遇到戀人比遇到原子彈還困難。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想我得儘快把自己嫁出去，還有一年多的時間。

　　在街頭遇到Rob，是個清爽的早晨。他一手提了份早餐，另一隻手揮動着在馬路對面叫嚷：“白菜，白菜……”

　　三百度近視的我沒能看清他的臉，但我可以肯定那是誰。會把“白燦”叫成“白菜”的只會是他——來中國剛滿一年的英國外教Rob。

　　認識Rob，是經由朋友的介紹。因為當時那個朋友振振有詞地說可以托他將我的畫賣到英國，可以賣到雙倍價錢。對Rob，我心存感激，當時雙倍的收入幫我很快解決了母親的醫藥費。

　　Rob越過馬路，把手裡的早點遞給我：“出來買了早餐，結果剛才發現對面有家新開的麵包店。我想買麵包吃，你就幫我解決掉這個吧。”然後，他將口袋拎到我手指上，轉身離開。

　　一向不吃早餐的我只有被迫接受。提到畫室，取出裡面的泡菜盒和紅豆粥，發現上面留了一疊卡，是一疊粥記的早餐卡。我打電話給Rob，Rob說：“算了，你就自己留着用吧。”然後掛掉了電話。

　　Rob竟讓我想起那個已分手的他來。他總是想盡各種方法逼我吃早飯，成天跟我念叨不吃早飯的壞處——易患消化道疾病、降低大腦功能、膽固醇高……然後，我就會不耐煩地跟他說：“你這是在拍公益廣告嗎？”

　　我約Rob在相熟的西餐廳見面，為了還他的餐卡。店長是我的高中同學，看到我，懇求地說：“幫我們把外面的油畫廣告帶回家翻新吧。你到樓頂上把線解開，再拉上來就可以帶走了。”

　　“那等會兒我朋友來了，你跟他說一聲。他是英國人，你一眼就能認出的。”

　　在四層高的樓頂，我慢慢伸出手去解吊在牆外的繩索。在解開最後一端的時候，突然有人把我從後面緊緊環抱住，把我從欄杆邊拖走。於是，我手一松，轟的一聲響，油畫砸到地面。我回過頭來，是Rob。

　　我沒顧上他，趕快下樓去尋找那副油畫的殘骸。油畫的木板已經斷裂，所幸的是沒有砸傷行人。

　　店員們幫忙清理碎屑，我抱歉地跟店長商量：“我再幫你畫一幅新的。今天真的很對不起。”

　　Rob一臉愧色地拉我到一旁：“白菜，對不起，我聽說你最近剛失戀，看到你俯身在陽台，以為你會想不開做傻事。所以……這樣，我幫你賠償損失吧。”

　　看到Rob戰戰兢兢的樣子，我沒有惱意，反倒覺得他是一個很可愛的人。我說：“我們做朋友吧，很好很好的朋友。”

　　冬天的城市，幾年來第一次飄起了雪。母親開始為我安排相親。三十歲的離異男人，有很好的職業，大學教授。我覺得自己很無辜，想推拒這場相親。但是母親訓斥說：“以前不是說今年就會跟那小子結婚的嗎？幹嘛還鬧分手？再不嫁，你就是個老姑娘了。”

　　那個男人坐在餐廳，彬彬有禮地介紹自己，卻絲毫沒注意到坐在對面的我一張心不在焉的臉。他點了兩杯咖啡，繼續他的演講，而我則勢利地心算着自己的婚嫁——二手男人，出局。

　　飯後看電影，相親的必要程序。我不想單獨陪着一個陌生男人，就趁着他買票的空檔給Rob打電話求救。

　　空蕩蕩的電影院里即將放映一部文藝片，那個男人固執地認為以美術為職業的我會很中意。

　　光線熄滅的時候，Rob尋到我為他保留的左手邊位置坐下。電影開場不到一刻鐘，就讓我感到倦乏。於是我和Rob竊竊私語，讓他給我唱歌，在他身上搜尋有沒有零食讓我填飽肚子。

　　相親的那個男人，終於忍不住起身離開，我聽到他嘴裡不停地埋怨：“居然會碰到這種女人，隨隨便便地跟陌生老外搭訕調情。”然後，周圍觀眾的眼神齊刷刷地掃射到我們身上。我趕緊拉起Rob，驚慌失措地逃掉。

　　在電影院旁常去的一家燒烤店，我和Rob面對面坐着吃夜宵。胖胖的老闆娘打量了Rob很久，問我：“他是你男朋友？”

　　我使勁地搖頭：“是很好很好的男性朋友。”

　　Ｒob送我回家，我笑着跟他講：“以前我和男朋友在一起，人家都會問是姐弟倆吧。雖然只相差兩歲，但是他看上去特別年輕，不過思想很成熟。”

　　Ｒob一直聽我嘮叨，直到臨別前，他說：“我不希望你去相親，以後別去了。”

　　他這句話讓我後來輾轉反側思考很久。

　　平安夜Ｒob來我畫室，我正在擲飛鏢。靶子上一張素描畫，一個人的臉，被刺空了好幾處地方，已經辨不清原來的模樣。

　　Ｒob禁不住問我：“這張畫是誰？”

　　“我不喜歡的人。”

　　“看來不僅僅是不喜歡，討厭到痛恨的地步了吧，”Rob說，“我希望你不要去計較那些傷害過你的人，否則你永遠沒法忘記傷痛。”

　　我們去了附近的百貨店買方便麵，因為賓館訂的幾幅畫要在新年之前趕出來，也許今天還得熬通宵。

　　我們在畫室大口大口地吃方便麵，母親來了電話：“你今天不是要相親嗎？怎麼還呆在畫室？”

　　Rob接過電話，說：“伯母你好，我是白燦的男朋友，待會兒我就出去給她買好吃的。”

　　Rob掛了電話，得意洋洋地傻笑。我拿草稿圖紙一卷一卷朝他扔去，他作勢擋了兩下，就跑掉了。我發短信給Rob，讓他先回家，我說有你在這兒我工作會分心的。

　　凌晨的時候，我終於結束了計劃的工作。我下樓卻看到Ｒob坐在外面的石椅上，手裡抱着肯德基全家桶。星星點點的雪飄過屋檐灑在他黑色大衣上，任颯颯寒風吹動他兩鬢的頭髮。我突然很感動於他的誠勇，讓這個寒冬充滿暖意。

　　春天悄然無息來到我身邊，就如我不記得Rob是在什麼時候悄然溶入我的生活。

　　我喜歡在深夜蜷縮在床角，畫我腦海里浮現的畫容。曾有一個人，我畫了三年，正面、側面甚至仰面，我用畫筆慢慢勾勒他的輪廓，他的笑。後來，他卻說他有了別的女人。最後，我用眼淚漸漸模糊掉腦海中的那張臉，將那些堆積成山的畫稿粘到箭靶上，用箭刺穿。

　　Rob讓我學會忘記那個人，不再去計較他的對錯。我嘗試去畫Ｒob的臉，但印象更深的是那天冬雪飄揚中他的側影。

　　Rob染了黑色的頭髮，配了副淺色眼鏡，為了去見我母親，讓我母親一步步接受他這個老外。

　　看到他的新造型，我笑倒在畫室的地板上。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我給Rob補了頂帽子。

　　第一次去拜訪我母親，Rob緊張得直發抖，我只得安慰他說：“我母親以前倒是比較難處，自從一場大病後，就變得特別溫柔和善。”

　　Rob見到母親，頭垂得很低，母親問他：“你是泰國人，印度人，還是馬來西亞人？”

　　我替他回答：“是英國人。”

　　母親細看他的臉，不禁問：“這頭髮是染的？”

　　“嗯，他怕你不喜歡黃毛。”

　　母親樂了，越看Rob越喜歡。母親說，找男人就得找像Rob這樣有誠意和懂得付出的。

　　夏末，熱氣也在隱隱消退。

　　我和Rob在超市逛街，遇到他的一群學生。那群高中生齊聲叫他“蘿蔔”。Rob跟我解釋，“蘿蔔”是學生們起的外號。因為跟他英文名讀音有些相似。

　　“Rob，你知不知道，中國有句話叫‘蘿蔔白菜，各有所愛’？”我用玩笑的口吻問他。

　　Rob沉默了很久，大概在回味其中的含義。

　　大概在一個月之後，我第一次在這個城市遇到彬，一年前和我分手的男人。他留了鬍鬚，顯得很成熟，剪了很難看的頭髮。我看到他蒼悴的臉，心裡竟莫名地疼。他剛想跟我打招呼，我馬上匆匆地跑掉了。回頭的時候，看到他提着行李，在後面緊追不捨。我揮手攔了輛出租車，並叫司機趕快開走。我告訴自己，不能對他有絲毫動搖。對他的心疼，只是憐憫。他一定是被那個女人騙光了錢，再被甩掉。這樣的男人，罪有應得。

　　我讓車開去了Rob家。我用鑰匙打開門，替他打掃房子，等他晚上回家。我反覆考慮了一下午，決定告訴他，我要跟他結婚，就在這個秋天，不去計較以後會不會留在中國生活。

　　Rob準時回家。他剛坐下，就說：“燦，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以前的男朋友，彬，他今天出獄了。一年前，因為商業犯罪入獄，判了兩年。畢竟是有頭腦的人，因為多次立功，今天被提前釋放。這就是他當初騙你他有了別的女人的原因。早在他去英國留學的時候，我和他就認識了。是他讓我照顧你，”Rob頓了頓，“如果你要回到他身邊，我是不會反對的。以前你的那些畫，都是他出雙倍價錢買走，好幫你籌夠你母親的醫藥費。他說不用這種方法，你就不會接受他的錢。其實當初我接近你，也只是想幫他留住你兩年。他現在在樓下等你。”

　　我看着Rob微微泛紅的眼眶，我說不出話，伸出手，給他一個沉重的擁抱，包容所有的歉意、恨意和愛意，再轉身下樓。

　　在我29歲的最後一天，我和深愛三年的男人結婚。Rob選擇在那一天回國，電話里，他沒有祝福我們，只是說了聲“生日快樂”。他說中國文化真的很有預見性，蘿蔔白菜，註定各有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