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樓的哭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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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樓的哭泣哨 標籤:萬曆十五年
1
第一次見到沈煙蘿時,我還是一個在化妝間打雜的小弟。人人都可以對我呼來喝去。阿瑞,去拿張椅子來,阿瑞,去給我沖杯咖啡。
而沈煙蘿,已經是本市小有名氣的娛樂節目主持人了。很多人都喜歡她。她很美,眼睛閃爍,圓潤,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有兩個深深的梨窩。
我也喜歡她。卻比任何人都更深,更濃。
我愛她。
從電視台樓梯間看到她一個人落寞地抽煙時,我的心就隱隱地痛了。沈煙蘿算很成功了,可她為什麼還如此失落?煙一支接一支,滿地積落着煙灰與煙蒂。我聽到她隱隱地嘆息,走過去,拿下她手指間的煙,掐滅,淡淡的說,女人不可以抽太多煙,會容易老。
沈煙蘿瞥了我一眼,很不屑地哼了一下。似乎在說,憑你一個打雜的也配跟我說話?
我對她給我的蔑視沒有絲毫不快。我蹲下來,遞給她一枚金色的哨子,說,這哨子的響聲很像人痛哭的聲音,所以叫“哭泣哨”。你不高興的時候就吹響它,這樣就好象哭過了一次一樣,而你也不用再難過了。
她看着我,眼裡隱隱地泛着晶瑩的淚光。我把哨子戴在她脖子上,笑了笑,轉身走出去。
喂!她叫住我。你叫什麼名字?
阿瑞,我答:張君瑞。
2
什麼?你是瘋了吧!彩彩大喊着從椅子上彈起來,撞的桌子發出巨大的聲響。
我忙示意她坐下,因為整個餐廳的人都在看這裡兩個沒有公共道德的人。我說又沒什麼,不過一隻金哨子而已。
彩彩因為我口氣里透出的不在乎而更加氣憤。什麼叫“不過一隻金哨子而已”?那可是爸媽唯一留下的遺物!你這樣做,曉得你哥會多難過嗎?
我不耐煩的揮揮手,得了,別跟我提他。
彩彩識相地閉上了嘴巴。
電視里正播放着沈煙蘿的節目。她穿着一件弔帶白裙,長發微卷,巧笑倩兮如臨世的仙女。
我呆看了許久。喃喃地問,彩彩,你看她是不是很漂亮?
彩彩點頭,的確漂亮,不過這樣年輕就坐到這個位置,不知道是使了多少見不得人的手段。
我盛怒的摔了桌上的水杯。指着彩彩冷冰冰的說,嫂子,請你回去照顧好你的丈夫,其他事,還是少操點心。
彩彩委屈地低着頭,走出了餐廳。等在外面的司機為她打開車門,發動引擎,那輛黑亮的豪華房車絕塵而去。
我獨自坐在座位上,一下一下攪拌着杯子里的咖啡,奶白與泥褐兩色慢慢融合,形成一個淺淺的旋渦。像是沈煙蘿甜甜的笑顏,我跌進去,便再也出不來。
3
再遇到沈煙蘿,竟是在我租住的小屋門口。
她喝的爛醉,小貓一樣蜷曲在牆角。我走過去,撥開擋在她眼前的頭髮,她的臉很燙,很紅,還有幾行未乾的淚痕。
往下看,她的襯衣有兩顆紐扣不見了,外套凌亂的搭在身上。我知道有不好的事發生在了她的身上。心猛地擰起來,悶悶地疼。
我抱起她進了屋。她很輕,也很香。她在我懷裡睜開眼,伸手摟住我的脖子,抽噎着說,阿瑞,我從他們那裡打聽到你的住處,所以就來了。我想見你。
我把她放在我的床上,蓋好被子,坐在一旁看着她。沈煙蘿睜着眼看着天花板,昏暗的燈光薄薄的落在她臉上,帶着一種聖潔的美。
我不想幹了。她突然說,我不想像個妓女一樣跟那些肯捧我的老闆上床。他們真噁心,我也一樣噁心。我……
她忽然哭起來,像一個走失的孩子。我點燃一隻煙,狠狠地吸。她望着我,你嫌棄我了是嗎?我一點也不像屏幕上那樣純潔!
我把煙按在煙灰缸里,伸過頭去吻了她。她的唇很軟,很香,和我夢中千百次幻想的一樣。
沈煙蘿的事,其實我並非全然不知。曾經在休息室里,我就親眼看到過她與某贊助商代表舉止親密的在一起。
只是沈煙蘿能夠從那些男人手裡得到的,我全都給不了。我只是化妝間的阿瑞,任何人都可以呼來喝去。
4
那夜的事,我一直以為是個夢。
沈煙蘿溫軟的身子,玲瓏的曲線尚未從腦海中消失,醒來后枕邊只有几絲掉落的長發,以及被衾之中繚繞未消的芳香。
沈煙蘿對我仍是不理不睬。在人前,掩飾的沒有一絲破綻。
沈煙蘿那樣的女人,想來太過寂寞才會找上我。一夜歡愉,除了發泄與放縱,理應別無其他含義。
但我忘不了她的美好。夜夜難眠。
青蔓來的時候,我已無暇再去理會其他女人。縱然她再妖嬈動人,縱然她再家世絕頂。
可她竟然看上我這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
起因不過是一隻高跟鞋。
那天下了雨,天一直陰雲密布。道路濕滑。下班后,我在公司門口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倉皇的靠在石階旁,焦急顧盼。我走過去,原來她扭傷了腳摔斷了鞋跟。車子停在地下停車場,手機又忘在了辦公室,只好一個人狼狽的等待熟人經過。
我背起她,拎着她的鞋子在雨中梭行。她身上的香味鑽進我的鼻子,很癢。我想起沈煙蘿,她身上的香很雅淡,聞來沁人心脾的舒坦。
這女人在我的背上很不安分。朝我的耳窩輕輕地吹氣,我渾身酥麻,兇惡的朝她吼,再不老實就給我滾下去!她安靜了一會兒,又開始不安分的撫摩起我下巴上短硬的胡碴。我很生氣,在地下停車場將她掀翻在地。
她疼的咧了咧嘴,沒有哭,反而攀上我的頸子親了我的臉一下。她說我叫青蔓,你的背真的好溫暖。
我沒理會她,邊走邊擦去臉上的唇印。
5
第二天,我被升任為後勤部主管。
莫名其妙。
我去找總經理。他笑的高深莫測,張君瑞,你小子很有本事嘛。我仍一頭霧水,一轉身,只見衣着端莊的青蔓站在那裡。總經理殷勤的介紹道,這是董事長的孫女,公司新來的理事。她揚起笑臉,張先生,我們又見面了。
她開始纏住我不放。我下班她要開車送,上班她又到樓下接。她對我的關照已經到了顯而易見的程度。公司開始風言風語的傳,說我這個打雜小子因為攀上了董事長孫女而躍上龍門。
我有些忐忑,可是沈煙蘿聽后並沒有任何的反應。我被失望沖昏了頭腦,終於一巴掌打翻了青蔓從很遠的餐廳買回來的涼茶。她懦懦的說,人家看你嘴巴上起了水泡,特地買來涼茶為你降火。
我無奈,青蔓小姐,我跟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別再來煩我,ok
我第一次看到青蔓哭,她拚命隱忍,卻怎麼也止不住決堤而下的淚水。我忽然覺得可悲,我們都在愛情里扮演着最卑微的角色,為了博心愛的人一笑,甘願俯首為牛,醜態百出。
夜裡很晚很晚的時候,青蔓把我家的門敲的震天。我撐着瞌睡的眼皮打開門,只見青蔓氣沖沖的甩給我一個信封,她說你不是愛沈煙蘿嗎?那就讓你看看這女人的醜惡嘴臉!
信封里張張儘是沈煙蘿和不同男人調情嬉戲的照片。我怔仲了許久,直到青蔓發出尖利的嘲笑,她說你竟然愛着這樣一個下賤的女人!
我只覺得熱血直衝入腦門,手一揮,落在青蔓臉上是一聲清脆的巴掌。
她捂住臉,怨恨地看着我,說張君瑞你這個混蛋,你等着,我會讓你們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我打了一個寒噤。地上的照片層層疊疊,看的我心碎不已。
6
沈煙蘿被我堵在了她家門口。
她要進門,我奪走了她的鑰匙。她要離開,我伸臂將她困在懷抱里。她羞憤的捶打着我的胸膛,我握住她的手,將她壓在牆壁上粗暴的索吻。
她起先反抗,而後慢慢融化在我了的唇齒間。我緊緊地托着她的腰身,彷彿要將她揉進身體里一般的急迫。
末了,她伏在我的臂彎里靜靜的睡去了。望着她翕動的睫毛,我突然為自己不能完全擁有她而心痛的不能自已。
天亮后,沈煙蘿靜靜地穿衣,她說冰箱里有早餐,我先走了。我捉住她,捏着她的肩膀,跟我走吧,別再過那種生活,我帶你重新開始。
沈煙蘿的淚灑下來,不可能了,我收不了手了。
我歇斯底里的吼,怎麼會收不了手?你可是還留戀着那奢靡的生活?哈,那確實是我這窮小子給不來的!
沈煙蘿默默的攬住我的腰,臉貼在我的胸口,君瑞,我節目原來的贊助商撤資了,現在只有君澤地產的老總願意贊助。可是他要我做他的情婦,否則我的節目就會被停播。你知道,我的節目就是我的命……
我頹然的倒在沙發上,點上一隻煙,整個人陷入濃厚的煙霧中,不見天日。
7
闖入君澤地產的辦公大樓時,那個斯文的秘書戰戰兢兢的攔住我,先生先生,請問你預約了嗎?
我拳頭揮出時帶起的風拂動了她的劉海,她嚇的“呀”了一聲,躲到一旁再沒了聲響。
我踢開董事長的辦公室門時,埋頭疾書的張君澤猛地抬起頭,看到我,臉色由驚到喜。
他殷勤的走過來,君瑞,你怎麼來了?快坐,坐!
我甩開他的手,冷冷的說,我來只想求你一件事,沈煙蘿是我愛的女人,請你放過她。
張君澤很詫異,因為我說“求”。自從十年前父母在空難中雙雙離世后,我頭一回主動找上他,並且說“我求你”。
我恨張君澤,如果不是他狼子野心急於從父親手裡奪取公司的管理權,如果他沒有強行送父母出國“療養”,那麼那場悲劇也不會發生。
十年來,我再沒有叫過他一聲哥哥。
張君澤看了我一會兒,商求着說,君瑞,沈煙蘿她絕不是個好女人,別跟她攪在一起,你要女人,哥哥可以給你介紹最好的!
我淡淡的說不用了,我只要沈煙蘿一個,這輩子都只要她。
張君澤長長的嘆了口氣,語氣卑微,君瑞,有空回家吧。他已經開始蒼老,孤獨的神情像極了孤家寡人。
我在門口頓了頓,你……好好對嫂子吧。
8
我坐在沈煙蘿的家門口,快活地踱來踱去。等她回來我就告訴她,君澤地產的老總其實是我的親哥哥,只要我去求他,他就可以保她不再受一絲一毫的損傷,仍可保留她心愛的節目。
煙抽了一支接一支。
我開始構想我們的未來。我要娶沈煙蘿,在安靜的郊區置一處房產,我們每天淡看日升日落,花開花謝。而後生兩個像她或像我的孩子,我們相攜到老,此生不離。
窗外的月亮散發著柔軟的光輝,像一捧紗。我微微笑着,在月色中微醺。
可我再沒有等到沈煙蘿回來。
她死了。
從二十五樓的電視大樓上跳下來,摔的粉身碎骨。
有人把她從前糜爛的私生活照片抖落出來。一瞬間所有報紙雜誌的娛樂頭條,只要一打開,就全是對沈煙蘿的批判與聲討。
她的節目在觀眾強烈的要求下被取消。
那是她的命。沒了。
我拿着報紙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那晚青蔓冷冽的眼神。她說你等着,我會讓你們都生不如死。
我打了一個寒噤。
據說沈煙蘿跳樓前,有人聽到一聲冗長的,如泣如訴的哨音,從二十五樓上飄下來,像她落了一地的淚,它們飛散到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久久回蕩着。
我握着那隻哭泣哨,這是沈煙蘿唯一的遺物。二十五樓的風很大,刮的我眼睛生疼。我蓄滿力氣,使勁地吹響了哨子,那聲音就好象我痛哭過一次一樣。
既然哭過了一次,那麼我已不必再難過。可是想起她的笑貌,我仍然止不住落下淚來。